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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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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长安遣使率军抵奉,迎北衙统领回京。

    而那个奉明黄圣旨而来的使者,竟然是骁骑大将军宇文虎。

    北上车马粼粼,马车宽大豪华如房间一般。谢云指尖挑起车帘,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向后一瞥,只见铁甲扈从长戟如林,遥遥缀着一道黑衣黑马的利落身影,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谢云放下了车帘。

    他起身走到车内的梨木雕花桌案前坐下,片刻后马车门扉被叩了叩,道:“谢统领?”

    谢云没有回答,自顾自从黑漆描金盘上翻开两只倒扣的空茶杯。果然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着银铠的男子走了进来。

    是宇文虎。

    “……圣上得知谢统领伤势痊愈,心怀甚慰,特意令我带了宫中滋补养气的百年老参,以及珍珠灵芝数对……”

    谢云在自己手边搁了只空杯,将另一只放在宇文虎面前,端起茶壶往里斟水。宇文虎脸色立刻就变了,颇有点警惕和受宠若惊:“不不,这怎么好意思……”

    “开春刚出的金珠好茶,骁骑营果然财势逼人。”谢云将空杯斟满,懒洋洋道:“又不是花我的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宇文虎:“……”

    “堂堂从二品骁骑大将军,竟不远千里来接我这个病患回京,深情厚谊无以为报,就以茶代酒敬你这杯吧。”谢云放下茶壶,道:“怎么?”

    宇文虎伸手按住自己面前的茶杯,与谢云对视,完全没有要喝的意思。

    车厢里一片静寂,只听见外面车轮滚过土地隆隆的声响。谢云沉静地盯着宇文虎,那目光十分笃定,半晌宇文虎终于咳了一声,道:

    “明人不说暗话,谢云,这次是我有事相求……”

    “苏定方老将军病死了。”

    谢云轻轻地“啊”了一声。

    邢国公苏定方,两朝老将,凉州安集大使,卒年七十有五。

    苏老将军生前征东西突厥、讨伐高句丽、惨败吐蕃军、平定百济国,在乌海创下了以一千人大破八万敌军的神迹,堪称本朝第一名将。龙朔三年吐蕃攻占吐谷浑,满朝文武都意识到吐蕃带来的日益加剧的危机,圣上因此委派苏定方驻扎凉州,专门负责吐蕃守备。

    然而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苏定方在任上病死了,圣上大恸,特谥号庄,令归京送葬。

    “苏老将军一死,凉州军备就留了个坑,皇后与东宫都摩拳擦掌……”

    谢云淡淡道:“人又不是萝卜,留坑是什么?”

    宇文虎自知失言,声音一顿。

    “……凉州军备需人填位,这是个肥缺。”宇文虎咳了一声,说:“皇后在大内经营得铁桶般扎实,但满朝文武多心向太子,两方僵持已成白热化之势。更兼苏老将军生前把凉州整理得兵强马壮,吐蕃两三年内又未必会大举入侵,等于是白捡的军功……”

    “你想去?”谢云问。

    “皇后没有军中支持,与其让给东宫,不如推举与她无碍的人。”宇文虎迎着谢云略带讥诮的目光,诚恳道:“你已经离朝整整一个冬天了,恐怕不知道东宫太子继社首山随圣上登坛之后,朝野之间声势大涨,已隐隐有了监国的呼声——物是人非、人走茶凉,谢云,从低谷回到巅峰没那么容易,你也会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援,在军中互为犄角。”

    谢云沉吟片刻,没有作声。

    “圣上原本没有立刻召你回京的意思,皇后提起数次,都被顾左右而言他地岔过去了。半月之前太子检校戴至德被圣上提拔为同东西台三品,实权视同宰相,皇后反对无效……”

    “戴至德有仇报仇,立刻举荐数名世家弟子充入北衙,希望在你离京期间,拿下禁军副统领职位。”宇文虎淡淡道:“原本圣上是要应允的,但下旨前忽然犹豫,问左右:‘禁军副统领不是许给单超了吗?才在武林大会上露了脸,还救了朕的驾呢?’,因此没有立刻答应。”

    谢云眉梢轻轻一跳。

    “当时皇后不在,而我候在御书房外间,闻言当着戴至德的面上前回禀:‘单禁卫在奉高行宫侍疾,而谢统领伤势已愈,可以召回京了。’——圣上听罢说:‘那便召谢云回来吧。’”

    车厢再次陷入了沉默,宇文虎身体前倾,靠在桌案边缘,直视着谢云微微眯起的眼睛。

    “所以才有了我奉旨前来接你回京的事。”他说:“你可以回京后向人求证,凉州军备空缺的事也可以再考虑几天,但我的诚意,你已经看到了。”

    宇文虎起身向外走去,走到车门口伸出手,这时谢云的声音终于从身后传来:

    “——不用。”

    宇文虎站住了脚步。

    “凉州那边我会替你说服皇后,其他方面也会尽力。还有……”

    宇文虎回过头,面色带着不加掩饰的欣慰:“还有什么?”

    谢云披着浅灰毛皮大氅,从兜帽下抬眼一笑,伸手端起面前那满满一杯早已凉了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茶水无毒,”他笑道,轻轻将空杯扣在了桌案上。

    宇文虎面色一红,转身走了出去。

    ·

    十天后,扈从抵京,北衙禁军统领进宫拜见二圣,在清宁宫逗留良久。

    当晚武后求见圣上,主动放弃了之前推举的凉州军备人选,改推骁骑大将军。

    老将军一走,不仅各方旧部需要安抚,灵柩需要归京下葬,还有最重要的继任者问题亟待解决。皇帝原本倾向于选择依附自己的前朝遗贵,但皇后和太子都争得激烈,这话皇帝也就不好说了;更麻烦的是若偏向皇后则满朝文武不从,偏向东宫的话皇后又不从——这段时间皇帝焦头烂额,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因此武后把宇文虎这个名字一提,皇帝也颇为意动。

    宇文虎家世、出身都够,且从未在两个派系中站队。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资历尚浅,但论资历谁比得上苏定方?不论谁去,到时总要再指派老将坐镇的。

    皇帝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皇后此言甚妥。”

    武后无声地出了口气,仔细观察的话,她微微绷紧的面颊终于放松了下来。

    “明日苏老将军出殡,后天再宣旨罢。”皇帝伸手按住武后涂着暗红蔻丹的手指,疲惫地叹了口气:“皇后主动退让,朕心甚悦……唉,到底是皇后啊!”

    武后眼神微动,笑着点了点头。

    ·

    邢国公出殡那天,半个京城大道都扎满了灵棚,中正大街放眼车马素白,都是前来吊唁的王公贵族。

    当朝帝后亲临邢国公府致哀,圣上灵前数番落泪,下诏追赠幽州都督,并各项封赏等等不提。

    国公府白幡飘扬,中门大开。帝后致哀毕,被众人跪送去静室歇息,其他前来送别的满朝文武纷纷上前致礼。

    远处,谢云全身素服,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谢云身量不算特别高,从远处看也并不显眼,但刚一露面便引来了四面八方的视线。人群中陆续响起议论声,嗡嗡地飞速传遍了整个前庭:

    “那不是谢统领吗?”

    “听说昨日才回京……”

    “助纣为虐,祸乱朝纲!这奸臣如何没死在奉高?!”

    ……

    门廊下,原本负剑跟在皇帝身后的单超顿住脚步,缓缓回过了头。

    谢云对形形□□的目光视若不见,穿过扎满白幡的前庭,继而跨进灵堂,站定在了灵柩前。

    原本聚集在灵堂前的文武大臣下意识散开、退后,在谢云身侧突兀地留出了一小块空地。

    “马鑫。”

    马鑫应声上前,取来三支香,躬身递上。

    谢云接过香,一撩衣摆,跪在了地上,沉沉静静地叩了一个头。

    周围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灵堂中变得一片死寂。紧接着谢云直起身,再次叩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额头触到最低点的时候,突然人群中冲出来一个被丫鬟扶着的老夫人,颤颤巍巍一跺拐杖,发出“咚!”的一声!

    “——姓谢的,你还有脸来?!给我把他轰出去!”

    “娘!”“老夫人!”

    邢国公府的人纷纷上前,有的拉有的劝,但苏老太太硬是流着泪梗在那里,任人怎么拽都拽不走:“当年就是你谗言媚上,害得老国公年逾古稀还被派去西北边陲,如今正是死在了那里!姓谢的!老国公一生堂堂正正、从不害人,他碍着你什么了?!你这玩弄权术的奸佞小人……”

    “老夫人!”邢国公长孙吓得面色煞白,恨不能亲手去捂老太太的嘴:“圣上还在后面呢!您快别说了,来人,来人扶老夫人下去歇息!”

    周围惊吓者有之,畏惧者有之,感慨万千者有之,更多的则是袖手等看好戏的人。谢云在众多目光中直起身,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再次叩了下去。

    苏老太太怒道:“——你!”

    老太太怒急攻心,当场抽拐杖就向谢云头上打去!

    彼时谢云正第三次深深弯腰,邢国公老夫人站在他身前,这一拐杖便挟着风声,正正地落向他头顶。

    周围响起惊呼,眼看谢云就要硬生生挨住拐棍的同时,只见一道黑影利箭般袭来,几乎瞬间来到了灵堂上——

    呯!

    单超单膝半跪在老夫人面前,用手臂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邢国公府人人变色,长房少爷脱口而出:“单禁卫!”

    谢云叩完第三个头,徐徐起身上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绕过面前瞠目结舌的众人,将手中的香插在了灵柩下。

    “——老夫人也许多有误会之处,但今日我家统领纯为吊唁而来,还望府上多多海涵……”

    苏老太太愣在了当场,倒是长房长孙反应快,立刻上前扶起单超,连连赔不是,又叫下人去请郎中来看诊。

    单超挥手婉拒了这番好意,正巧瞥见谢云上完香转身出去,便匆匆拜别了邢国公家人,又再三道歉赔礼,继而追着谢云大步赶了上去。

    ·

    邢国公府长房后院三进三出,宽阔幽深,花木繁盛。因为人多聚集在前庭和灵堂,此处只能听见喧杂从远处遥遥传来,更衬出庭院中的冷清和安静。

    单超快步穿过门廊,喝道:“谢云!”

    谢云脚步顿了顿,但没停下,继续向前走去。

    单超三步并作两步,伸手按住了他一边肩膀,声音低哑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热切和渴慕:“师父……”

    谢云被迫停住,刚要把单超的手拂开,却只听他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我已经半月没见你了,只想听你说说话。”

    这语气如果让武后、太子或其他任何人听见了,都绝不会相信是从单超嘴里说出来的。

    ——简直太低三下四了,甚至有种哀求的感觉,跟当初在降禅坛上对皇帝当面搁下一句“等臣回来再说”的单超完全判若两人。

    “……”谢云微微侧过头,上下打量单超片刻,淡淡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

    单超语塞。

    “……昨日陛下召见,赐了宅邸仆佣,令我先搬过去安门立户,实职的旨意过两天再下,也问了我自己的意思……”

    谢云漠然垂落眼睫,从单超居高临下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眼梢轻轻挑起的那道弧。

    他沙哑地住了口,喉结狠狠上下滑动,吞了口唾沫。

    “宅邸离谢府很近,我来回走了几趟……共是两千三百二十七步。”

    下雨前草木潮湿的味道顺风掠过门廊,吹动不远处门扉边挂着的铃铛,发出细碎轻响。

    拐角裙裾一动,武后愕然收回步伐,迟疑片刻后,屏住呼吸立在了那里。

    “纵马的话,一盏茶功夫就可以到,进宫的路上也恰好经过……”单超极小声道,略有些局促和不安地动了动指尖,似乎想伸出去拉谢云的手,但又勉强忍住了。

    门廊再次陷入安静,连庭院外隐约的人声都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大宅深处。

    半晌谢云终于冷冷地开口反问:

    “关我何事?”

    他转身拂袖而去,稳步走下门廊,穿过苍翠繁复的草木,消失在了垂花门里。

    不远处,武后死死盯着单超的侧影,袖中交握的双手止不住发颤,此刻终于被确定的疑虑猝然化作恐惧攫住了她的心。

    ——咔擦。

    身后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响起,武后猛地回头,瞳孔瞬间缩紧!

    “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二字来:“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