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嫁纨绔 >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24.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听到这话, 顾九思脑子迅速将秦楠的话过了一遍, 静静思索着所有事。

    而江河张合着小扇, 静静看着秦楠, 秦楠正视江河, 毫不退缩。

    范玉看了看江河, 又看了看秦楠, 轻咳了一声道:“这不是个小事儿啊,你有证据吗?”

    “陛下,”叶青文在此时开口了, 打断了范玉的话道,“臣以为,如此大案, 不该当堂审讯, 应交由御史台办案,收集证据, 得出结果后再公开审讯。”

    “哦, 那……”

    “陛下!”秦楠跪在地上, 大声道, “江大人乃朝廷重臣,与御史台千丝万缕, 如若不当庭审案, 臣的证据, 怕就没了。”

    这话出来,叶青文脸色颇为难看, 范玉点头道:“朕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啊。你证据是什么?”

    “微臣愿意为秦大人作证。”

    范玉刚刚发问,洛子商便跪在了地上,恭敬道:“微臣乃洛家遗孤,当年事发之时,微臣亦在场,只是因为年幼,受了惊吓,如今再见到江大人,便想起过往来。”

    “那你为何不早说?”

    叶青文皱起眉头,洛子商低声道:“微臣不敢。这是这次黄河偶遇秦大人,受长辈鼓舞,才终于决定站出来替洛家讨个公道。江大人一手遮天,微臣又怎敢如此贸然指认?”

    “那洛大人是出于什么立场来如此指认呢?”顾九思慢慢开口,露出玩味的笑容来,“洛大公子?”

    洛子商不说话了。

    顾九思和洛子商都心知肚明,他不是洛家的大公子,他只是街上一个乞儿,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来替洛家伸冤,这简直是笑话。

    洛子商抬眼看向顾九思,片刻后,他出声道:“那不如验证一番?”

    说着,他撩起袖子,神色笃定:“古有滴血认亲,秦大公子乃当年洛小姐所出,我身负洛家血脉,自当与秦大公子血脉相融。如今秦大公子已在殿外,若是顾大人有所疑虑,不如一试。”

    “你……”

    顾九思正要开口,就被江河一把按住。顾九思奇怪回头看向江河,洛子商自然是洛家血脉,只是他不是洛家大公子,而是洛依水的血脉。

    顾九思早在之前,心里就清清楚楚,今日洛子商要验,他就给他验个彻彻底底。他就不信等验完之后,洛子商还能站在这儿同他规规矩矩说鬼话。

    但江河按住了他,顾九思震惊了片刻后,他沉默下来,江河看着秦楠,继续道:“还有其他证据吗?”

    “都在此处了。”

    秦楠奉上折子,恭敬道:“十一年前,我夫人洛依水因病去世,去世后不到一年,江河便为了玉玺前往洛家,伐害洛家满门,江河得到玉玺之后,将玉玺交由梁王,梁王因此信心大振,才苦心谋划,于三年前举兵起事,致大荣倾崩,征伐不止,百姓流离。”

    “今日,有当年洛家遗孤指正,而微臣查阅了十一年前江大人在东都的官署记录,洛家灭门之时,江大人正因病休沐,长达一月之久。而后,微臣几经走访,又寻到当年梁王身边侍奉的侍从,可证明当年玉玺,的确由江大人交给梁王。如此桩桩件件,还不足以证明,当年洛家一事,便是江河所为吗?”

    “江河灭洛家满门,不仅仅是杀百余人。他后来怂恿梁王举事,岂止是乱臣贼子所能称谓?然而,如此贼人——”秦楠眼中含泪,直起身来,指着高座上的人,厉喝道,“今日却坐于高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天子都莫不敢从,大夏朗朗乾坤,竟也能容得乱臣贼子如此猖狂吗?!”

    听到这些,顾九思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满朝文武俱不敢出声,顾九思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秦楠,他认真注视着他。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是回到了黄河边上,那些百姓注视着他的目光。

    “顾大人,”秦楠放低了声音,克制着眼泪,“您能为黄河百姓做主,您敢冒死为荥阳求一份公道,如今在东都高堂,您就弯了脊梁,因为他是您舅舅,因为他是这右相江河,是吗?”

    顾九思的手微微颤动,江河转头看他,目光似笑非笑。

    “如果大夏朝堂没有一分公正,”顾九思艰涩开口,“秦大人,您又如何能在这里,如此说话?”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如今是没有人敢说话的,说话,如果帮着江河,那全然说不过去,证据在前,秦楠如此当众告状,谁也不能坏了这样的规矩。可帮着秦楠,一个秦楠,又怎么能扳倒江河这样的大臣?日后江河记恨,谁都讨不了好。

    这时候,也仅有身为江河侄子、同为辅政大臣的顾九思,能够出声了。

    而顾九思这话出去之后,也标明了他的态度,他神色平静:“大夏不会因为任何人乱了规矩,秦大人,您不放心此案交由御史台,那交给刑部尚书李大人,您看如何?”

    李玉昌是出了名的公正耿直,秦楠早已和李玉昌熟悉,他听得这话,恭敬道:“下官无异议。”

    顾九思站起身来,朝着范玉恭敬行礼道:“陛下,如此处置,可妥当?”

    范玉撑着下巴,笑道:“妥当啊,都你们说了算,朕觉得挺妥当。”

    顾九思假作听不出范玉口中的嘲讽,让李玉昌出列,接下此案。而后他转头看着江河,平静道:“江大人可有其他话说?”

    江河耸了耸肩:“没有,让他们查吧。”

    顾九思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后道:“那请江大人脱冠。”

    江河听到这话,苦笑了一下,但他也没有为难顾九思,他解下发冠,跟随着士兵,意态从容走了出去。

    等做完这一切后,顾九思转头看向秦楠,神色平静道:“如此,秦大人可觉满意?”

    秦楠跪在地上,低哑道:“微臣谢过陛下,谢过诸位大人。”

    处理完江河的事后,范玉也没了什么上朝的兴致,打了个哈欠,便宣布退朝。

    退朝之后,顾九思从高台上走了下去,他走到秦楠面前,秦楠静静看着他,两人默默无言,许久后,顾九思艰难笑了笑:“你同我说你要留在荥阳,又突然告诉我要回东都,我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秦楠低着头,沙哑出声:“对不住。”

    “是洛子商告诉你的?”

    秦楠没有出声,顾九思垂下眼眸:“你便不怕他骗你?”

    “他是不是骗我,”秦楠苦笑,“我听不出来吗?”

    顾九思没有说话,他静默了片刻后,听秦楠道:“如果李大人查出来当真是你舅舅,你当如何?”

    “我能如何?”顾九思得了这话,苦笑出声。

    他转头看向殿外,叹息道:“秦大人,好走不送了。”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大殿,往外走去。

    他刚一出门,便被叶世安抓住,叶世安拉着他往外走,颇为激愤道:“你今日为何不揭穿洛子商?”

    “揭穿什么?”

    顾九思知道叶世安愤怒,他由他驾着,神色平淡:“揭穿他不是洛家大公子的事儿?”

    “对。”叶世安立刻道,“今日必然是他设局诬陷江大人,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让他把秦公子叫进来,他也就唬唬大家,他敢验吗?!”

    顾九思听到这话,他苦笑不语。

    他突然有那么些羡慕叶世安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在他心里,他的亲友都是好人,洛子商便是恶人,他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无条件站在自己这一边就够了。

    顾九思不忍打扰叶世安这份天真,他只能是抬起手,拍了拍叶世安的肩,温和道:“我自有我的理由,世安,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舅舅。”

    叶世安抿了抿唇,他似有不满,顾九思想了想,接着道:“等一切清楚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九思,”叶世安看着顾九思,他神色微动,“你变了。”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有些疲惫笑起来:“或许吧。”

    顾九思说完后,转身前往了天牢。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一条一条捋顺了许多事。

    洛子商的身世、洛家灭门的案子、洛子商与江河第一次见面的异常、江河与秦楠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江河拿到遗诏的原因……

    他一面走,一面想,等捋顺之后,他反而平静下来。

    他走进天牢之中,看见江河坐在牢中,他旁边放了一堆折子,这里与他的官署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顾九思站在门口,江河注意到他,他挑了挑眉:“站在这儿看我做什么?不回家去?”

    “回家去,”顾九思苦笑,“我娘得打死我。”

    “把我交给李玉昌的时候不怕被你娘打死,现在来猫哭耗子啦?”江河盘腿坐在狱中,撑着下巴,看着他道,“你是来问我话的吧?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我若问了,你便会回答吗?”

    江河漫不经心回道:“看心情吧。”

    顾九思笑了笑,却是没说。

    江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你这孩子,如今心眼多得让我害怕。”

    “该害怕的不是舅舅,”顾九思拍了拍地上的灰,慢慢坐了下去,抬头看回江河,平静道,“该害怕的,是我才对。”

    “你怕什么呢?”

    “越是了解舅舅,了解你们,我就越是害怕。”顾九思有些疲惫,慢慢道,“我过去总以为,善就善,恶就是恶,我的剑永远对着敌人,可如今我却慢慢发现,或许坚守这份所谓善恶的,只有我自己。”

    江河不说话,顾九思抬眼看着他:“今日为什么不让我说呢?”

    江河听着这话,低头笑了笑,手中小扇张张合合,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是知道吗?”

    “我不知道。”顾九思立刻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一条生路你不走。你当初不是答应过我吗,什么都不会影响。”

    当他暗示江河和洛子商的关系时,江河曾斩钉截铁告诉他,他永远记得自己是江家人。

    江河听着这话,垂眸不言,顾九思靠在一旁墙上,有些疲惫道:“洛家人是你杀的吧?”

    江河不回答,顾九思抬眼看着牢狱过道缝隙上的天。

    江河这一间牢房是特别挑选的,周边都没有人,空荡荡的一条长廊,顾九思的话虽然小,却依旧让人听得很清晰。

    “不说?”顾九思转头看他,“要不要我帮你说?”

    听到这话,江河苦笑起来:“何必呢?”

    他看着顾九思,眼里带着苦涩:“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好吗?”

    “我也想啊,”顾九思声音里满是无奈,“可舅舅,我装不下去,我知道了,便是知道了,我已经装聋作哑很久了,我本来觉得这是你的事,你的过去,与我没有关系。可如今别人已经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我不能再不闻不问了。”

    “所以呢?”江河靠在墙上,“你知道什么,又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当年是我杀了洛家人,是我拿了玉玺,交给了梁王,怂恿梁王举事,所以呢?”

    江河看着顾九思:“你打算让李玉昌斩了我?”

    “你没有说全。”顾九思盯着江河的眼睛,认真道,“要我给你补全吗?”

    “二十二年前,你来到扬州,与洛依水私定终身,而后你假冒了我父亲的名字,让洛依水以为她爱慕的人有妻子,洛依水不敢为妾,与你断了关系,你离开扬州。但你没想到的是,那时候的洛依水,已经怀了孩子。”

    江河听着这个名字,终于失去了平日的从容,他静静听着顾九思的话,听着顾九思道:“你回到宫中,继续你的权势斗争。而洛依水最终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但洛家不愿,在洛依水生产时,他们强行抱走了孩子,抛弃在城隍庙,洛依水以为这个孩子死了,于是她嫁给了秦楠,由秦楠带她离开了扬州,并决定此生不入扬州。”

    “十二年后,这个孩子十二岁,你为了玉玺再次来到洛家,这个孩子告诉你,灭了洛家满门,他告诉你玉玺的位置,于是你答应了他,你灭了洛家满门,他死里逃生,假冒洛家大公子之名拜师章怀礼门下,而你对他不闻不问。”

    “六年后,你怂恿梁王举事,再过一年,你与范轩里应外合,助范轩取下东都。”

    “你从一开始,就是范轩的人。你是为范轩拿玉玺,你是为范轩怂恿梁王谋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祸乱天下的罪名加到梁王而不是范轩身上,只有这样,才能让梁王先和天下诸侯混战,各自消耗实力之后,让范轩一个节度使突围而出。”

    顾九思定定看着他:“你其实当初根本无需我搭救,你在牢里,也不过就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江河听着,他没有反驳,许久后,他漫声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还问什么呢?”

    “你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

    顾九思声音带了哑意,他踉跄着站起来,看着江河,将手搭在牢狱的木桩上,捏紧了木桩,控制着情绪,颤抖着声道:“我原以为范轩是个好皇帝。”

    “我原以为范轩一心为国为民……”

    他声音越发颤抖:“我原以为你虽做事狂浪,却有底线……”

    “我原以为你们都是好人,我以为这世上有着诸多如你们这般堂堂正正的人!可你们与洛子商,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有何不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百姓于你们眼中只是棋子,是吗?”

    “范轩为了称帝,不惜让你挑动天下大乱。而你为了权势,毫无底线丧心病狂!”

    顾九思怒喝过后,慢慢有些颓然。

    江河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所以呢?”

    顾九思说不出话了,他看着江河的眼睛,听江河道:“你打算怎样,斩了我,替洛家,替天下讨个公道?”

    “我不明白,”顾九思红着眼睛,“你一直说,你是江家人,你记得家里人。可是你做这一切的时候,”顾九思放轻了声音,慢慢道,“你想过顾家吗?想过我,想过你姐姐吗?”

    “自然是想过的。”

    江河出声道:“我派人去接应你们,路上遇见其他人,拦住了。”

    “九思,”江河有些疲惫,“每一场斗争,都是拿着性命在赌。我不是神,我也只是个赌徒。当年情况比你想象得更严峻,梁王也好、惠帝也好,不会因为他们输了,就成了傻子。”

    “我那时候派人去接应你们,却被惠帝的人拦住了,而我也没想到洛子商会去支持王善泉,”江河揉着额头,低声道,“是我当年低估了他。”

    惠帝是大荣最后一任皇帝,曾经极为赏识江河。顾九思看着江河,平静了许多,才道:“你当年都已经坐到吏部尚书了,如果只是为了权势,何必搞成这样?”

    “权势?”

    江河低笑,他转过头去,目光有些悠长,好久后,他才道:“我为你说些往事吧。”

    顾九思低低应了一声,江河看着月亮,平和道:“很多年前,惠帝还不是皇帝,那时候他是三皇子,朝中还坐着一位东宫太子。”

    “太子贤德,但无母族支撑,于是三皇子一心一意取而代之,那时候,我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江然,在朝中担任户部侍郎。他与你一样,正直磊落,从不徇私。三皇子串通户部的人挪用了库银,打算陷害太子。因为他没有背景,没有站队,于是户部把他推出去,成为陷害太子的一颗棋子。”

    “他们要他招供出太子,说这样就可以免他一死。可他这样公正一个人,宁愿死也不肯牵扯无辜。好在太子感念于他,在父亲和太子周旋下,他没有判处死刑,最后判处流放。”

    顾九思听着,惋惜道:“我听说大舅舅是死在流放路上。”

    “不是,”江河果断打断了他,顾九思有些疑惑,江河继续道,“父亲本是想着,他流放之后,等过些年,就想办法将他弄回来。可是等了好几年,我和父亲去流放之地找到他的时候,发现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我找了大哥好多年,最后终于在惠帝身边一个太监口中,得了他尸骨的下落。”

    “他怎么死的?”顾九思颇为震惊,江河笑了笑,“三皇子利用他害太子,却没有成事,三皇子恼怒于他,于是让人将他在流放路上换回东都,折磨致死。”

    “我和父亲在乱葬岗去找他的尸骨,可是太多年了,找不到了。”

    江河语气轻飘飘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你的名字,便是他活着取的。他说君子有九思,九思当为君子。那时候,你娘还没出嫁呢。”

    江河笑起来,眼里带了怀念:“那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当官。”

    顾九思沉默了,好久后,他低哑着声音道:“所以,你是因此,想要扳倒惠帝?”

    “父亲和我在乱葬岗没有找到他的尸骨,只从那个太监手里拿到了他的遗物。回来之后,我便想报仇,可父亲拦住了我,那说惠帝是一国君王,我不能杀了他,不能为我江家一家的私人恩怨,拖着天下百姓下水。这样会让江家蒙羞,也让哥哥死不瞑目。”

    “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善恶之分,只是我觉得,他守着道义而死,我不能践踏了他用命去守护的东西。所以如果只是哥哥的死,可能也就罢了。可后来呢?”

    江河低笑:“我在这宫中看过太多荒唐事,你以为我为什么当上吏部尚书?因为我足够荒唐。这大荣本就是风雨飘摇千疮百孔,扬州富足,可其他地方呢?”江河抬眼看他,语调急促起来,“梁王举事,不是一个传国玉玺就能让他举事的,你可知他举事前,沧州大旱三年,幽州兵将无衣,永州水患不止,益州贪官无休。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亡于一个人、一件事、一个玉玺手中!你问我为什么要怂恿梁王举事,因为梁王不举事,沧州粮仓永不会开,幽州兵将永远腹背受敌,而你顾九思,也绝对走不到永州去,修好那条黄河!”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一路走得这么光明坦荡?”江河靠近了他,“你以为洛子商天生就有这么恶毒,还是以为永州王家那些家族个个生下来都是坏胚子?什么水土养什么人,是因为有了大荣那样的淤泥,才长出这一个个怪胎!我、范轩、周高朗——乃至秦楠、傅宝元,我们这些人,就是用一辈子,去把这些淤泥剜干净。把这些腐肉剔除干净,你这样的人,”江河定定看着他,他眼里带着眼泪,却始终没有落下来,他紧握着拳头,看着顾九思,仿佛是透过顾九思,看着遥远的某个人,“你这样的人,李玉昌这样的人,我哥哥这样的人,洛依水这样的人……你们这些人,才能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

    顾九思怔怔看着江河,许久后,他才找到自己的思绪,低声道:“既然……你说洛依水这样好,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对洛家?”

    江河听到这个名字,他眼里有些恍惚,好久后,他才道:“我不想的。”

    “其实我和她,”江河垂下眼眸,“本来也不该开始。”

    “洛家掺和了大舅的事,是吗?”

    顾九思靠着墙,江河低声道:“当年给惠帝出主意对付太子的,是洛太傅。后来送着惠帝登基的,也是他。”

    “惠帝登基后,我去扬州,本来就是想去找他们家麻烦,探个底。”

    “然后你遇见了洛依水。”

    顾九思肯定开口,江河没说话,他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他和洛依水第一次见面,花灯节上,所有人挤挤攘攘,人挤着人,旁边都是尖叫声。

    而那个女子一袭白衣,在城楼之上,有节奏击鼓出声,指引着人流的方向。

    十六岁的他在人群中抬头仰望,似如见到月下飞仙。

    “其实我不知道她是谁,”江河慢慢开口,“她也不认识我是谁。她女扮男装到处招摇,还和我打擂台,打了十几次,没一次赢的。”

    江河说起过往,慢慢笑起来:“我头一次遇见这种姑娘,张扬得很,她总觉得自己不一样,觉得自己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们两天天混在一起,后来有一次醉酒,我们两就私定了终身。当时我很高兴,我回来和所有人说,我看上了一个姑娘,要去提亲了。我让你娘亲给我备好了聘礼,准备上她家去提亲。然后我才知道了她的真名,洛依水。”

    “我娶不了她。”江河靠着墙,有些茫然,“我也不想将她牵扯进这些事儿来,我不能原谅她父亲,洛太傅,我是一定更要杀了他的。最后我离开了她。”

    “你骗她你是我父亲。”

    “我没有。”江河平静开口,“我只是离开了扬州。”

    “她找不到我,四处打听,我在外化名姓顾,她便以为我是你父亲。而我离开扬州的时候,我便告诉自己,只要她活着一日,我便容洛家一天。只是我没想到,那时候,她怀了孩子。我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离开扬州,嫁给了秦楠。后来她临死前,秦楠让人到顾家找你父亲,你父亲看到信物是我的东西,便来问我,我就去看了她。”

    “她和我说,当年她以为我是你父亲,气愤了好久,后来她才发现,我是江河。她说所有事她都知道,她都明了,她只求我,能不能放过她家人。”

    “我已经放过洛家太久了。”江河平淡道,“我不忍让病中的她难过,便答应了她。”

    “等他死后,范轩要玉玺,我便去洛家替范轩取了玉玺,那天我遇到了洛子商,我一眼就看出来,他长得像依水。可他和依水一点都不像,他像我,”江河低笑,“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就已经会用玉玺要求我杀人,还算计着我,拖延到章怀礼来,自己跳进井里逃了命。”

    “那时候我就能毁了他,”江河淡道,“可我最后还是放过了他。”

    “为什么?”

    顾九思有些疑惑,江河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像依水。而且他已经到了章怀礼手里,也不好下手。我犯不着那么大力气去为难一个孩子。”

    “我想着他在章怀礼那里会好的。”江河看着天花板,“章怀礼是个不错的人。可是谁能想呢?”

    江河笑出声来:“可能我这个人,从骨血里就是坏的吧。”

    “他一点不像依水。”江河转头看顾九思,认真道,“真的,一点都不像。”

    顾九思沉默着,好久后,他才道:“如果当年您将他领回来,好好教导,或许他也就不是这样了。”

    “不可能的。”江河轻叹,“九思,我其实很懦弱,那时候我的根本不敢面对,依水为我做过这么多。在东都遇见洛子商后,我就知道不能放任他不管,我去查了他,就确认了他的身份,走到这个地步,我从来没教导过他,也没对他好过,未来或许还会杀了他,那他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我是谁,最好不过。”

    “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干系。”

    江河轻飘飘开口:“何必再说出来伤人?”

    “这就是你今日,不肯开口的理由?”

    顾九思平静出声:“今日你若说出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的实情,那他就会当场滴血验亲,你为了证明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自然得说出当年之事,将他认回来。”

    江河不说话了,他静静看着墙壁:“依水已经走了,我何必玷污她的名节。当年没有娶她,后来屠她族人,如今还要再扰她安宁,我又何必呢?”

    “反正,该做的我已经做到了。我如今的日子,也不过就是等死罢了,早一点去,晚一点去,也没什么区别。”

    这话说完之后,是长久的寂静。顾九思看着江河,好久后,他才道:“母亲大约还在等我们回去吃饭,我先回去了。”

    说着,顾九思站起身来,江河垂着眼眸,听顾九思往外走去的脚步声。

    顾九思走了几步后,江河叫住他:“九思。”

    顾九思没说话,江河慢慢道:“我很希望你大舅舅生在这个时候,如果他活在这个时候,他应当和你一样。”

    “我也好,范轩也好,洛子商也好,我们都是过去了。你所在的时代,一个官员,应当光明磊落,凭着政绩和能力往上走。”江河顿了顿,慢慢道,“我希望你能活得不一样。”

    顾九思闭着眼,许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我回去了。”

    说完,他提步往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时,看见李玉昌站在门口。

    顾九思顿住脚步,片刻后,他笑了笑:“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玉昌没说话,他转过身,有些僵硬道:“我送你一程。”

    顾九思点点头。

    李玉昌提着灯,领着顾九思,他们走了几步后,李玉昌才道:“我,不会徇私。”

    “我知道。”

    “抱歉。”

    “无妨,”顾九思摇摇头,“律法不会因为他是我舅舅就改变,我明了,你查吧。”

    顾九思说着,上了马车,李玉昌送着他上了马车,顾九思坐在马车里,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

    等他回到家里,一家子人正热热闹闹在吃饭,顾九思走进门时,江柔抬起头来,笑着道:“你舅舅呢?”

    顾九思愣了愣,犹豫了片刻后,他才道:“他有些事儿,这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江柔愣住了,她和顾朗华对视了一眼,柳玉茹抱着孩子,似是什么都知道了,她平和道:“先吃饭吧。”

    顾九思点点头,他没什么胃口,匆匆吃了东西后,便起身道:“我先去休息了。”

    苏婉见了这场景,有些犹豫道:“九思这是怎么了?”

    “我去看看吧。”柳玉茹将孩子交给苏婉,同江柔顾朗华告别,随后便站起身来,回了屋子。

    进屋之后,顾九思正摆了棋盘,同自己下着棋。

    他一贯是不喜欢这些的,此刻却是静静看着棋盘,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他的面容,柳玉茹进门来,便听顾九思道:“今夜收拾一下,带着家里人出去吧。”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便反应过来,她心里有些发慌,面上却仍旧镇定道:“出了什么事?”

    “今日秦楠状告舅舅是灭洛家满门的凶手,已经将舅舅收押,”

    顾九思把棋子落在棋盘上,平淡道:“这么一个案子不可能扳倒舅舅,洛子商也不可能想不到这件事,他如今将舅舅困入牢狱之中,也不过只是有其他更多的打算罢了。我们需得早做图谋。”

    不知道发生什么心慌,知道发生了什么,柳玉茹反而镇定了下来,她冷静道:“我明了了,今晚我便将家人送出去,我日常在外活动,突然离开怕引人注目,我陪你在城里。花圃那边暗道也已经挖好了,等真出了事,我们从那边走。”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说话。柳玉茹知道他心里不仅仅只有这些事,她往前去,坐到顾九思面前,拿了另一边棋。

    顾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什么话都没说,她把棋子落在棋盘上,平静道:“我陪你走一局。”

    顾九思没说话,他打量着她,许久后,他慢慢笑了。

    “玉茹,”他温和道,“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柳玉茹听到这话,却也是笑了。

    “哪里会有一点不变的人呢?只是我同你性子不一样,”柳玉茹低下头,看着顾九思把棋子落在棋盘上,“我的喜怒都在心里,你喜怒都写在脸上。”

    “我不是说这个。”顾九思摇摇头,他凝视着他,抬起手来,覆在她的面容上。

    他目光微微闪动,却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好久之后,他慢慢笑了:“不管经历多少,你永远是我的柳玉茹。”

    柳玉茹听得这话,低垂下眼,似是有些羞窘,她看着棋盘落了子,低声道:“你落子吧。”

    两人下着棋,外面传来了木南的通报声,他走了进来,恭敬道:“公子,宫里来人,说请您过去。”

    顾九思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让柳玉茹去拿官服,淡道:“这么晚了,宫里让我进去何事?”

    “说是为了江大人的事儿。”木南说得也算合理,顾九思点点头,又忍不住道,“这么着急?现下已经这么晚了……”

    说完之后,他顿时有些不安起来。

    当初他们在扬州,也是因为各种原因晚了几日,最后才出了事。如今洛子商明显要有什么动作,他不能再把家里人放在这里。

    顾九思想了想,立刻同柳玉茹道:“你带着人立刻出城去。”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立刻道:“我明白,那叶家那边……”

    “叶府周府我都会找人通知。”

    顾九思低声道:“你们先快从后门出去,走密道直接走。”

    “你……”

    柳玉茹才出口,顾九思便知道柳玉茹要问什么,他一把抱紧她,重重亲了她一口,随后道:“放心,我会回来。”

    柳玉茹应了声,她没有多问。

    顾九思换上官服,便朝外走了出去,他一面走,一面同木南吩咐:“你如今派人先把马车轮子给弄出裂痕,再让人立刻去找另外三位辅政大臣,告知他们小心一些,再通知叶府的人赶紧离开,然后拿我的指令去调南城第五、第七军守在城门口,最后领一队人去洛府,一旦我这边有信号,便把洛府给我烧了!”

    南城第五、第七军的领队都是他过去提上来的人,他做出这番布置,木南纵使不清楚怎么回事,也知道事情似乎不太一样。

    “那周府的人呢?”

    木南疑惑开口,顾九思抿了抿唇,随后道:“他们按律不得出东都,所以不能随意妄动,你派人过去,如果今夜我给了信号,那他们就不计一切冲出东都。如果今夜我没给信号,那就罢了。”

    木南领了命,顾九思吩咐完后,走出门去,来给顾九思通报的是个小太监,他笑眯眯看着顾九思道:“顾大人梳洗好了?”

    “劳公公久等了。”

    顾九思恭敬开口。

    而这个时候,柳玉茹已经将府中人数清点出来,她挑选出了与顾朗华、江柔、苏婉和她体型相似的几个人,组成了三队,在顾九思出门之后,她便让这几个人穿上他们的衣服,乘着夜色,带上侍卫,从后门上了马车。

    而后又让两队人从前门出门,她和顾朗华、江柔、苏婉几个人,便抱着顾锦,换上了奴仆的衣衫,混迹在其中一队人马当中。

    这三队人马刚出门不久,便立刻被人拦住了去路。

    “圣上有令,”为首的士兵拦在前方,喝道,“今夜宵禁,所有人等不得出府,围着以犯上罪论斩。”

    听到这话,柳玉茹大喊了一声:“跑!”

    说完,顾府的人立刻四处逃窜开去,柳玉茹抱着顾锦,带着其他几人,在混乱中一路朝着花圃狂奔了出去。

    顾家惊慌逃窜时,顾九思行在路上,他坐在马车中,问着对面的太监道:“公公,敢问陛下今夜这么着急,所为何事?”

    “不就是江大人的事吗?”

    太监笑着道:“江大人这样的身份,今日早朝出了这种事,陛下也很是苦恼,您说办,自然是不能办的,可是不办,又要怎么办?”

    “此事不可明日再作商量吗?”顾九思笑着道,“您看如今也已经这么晚了,我出门时女儿还舍不得我呢。”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太监叹了口气,“咱们那位陛下说了,今晚就算是抬,也得给您请回去。”

    顾九思没说话,他定定盯着那位太监,许久后,他突然道:“您认识刘公公吗?”

    “您是说刘善公公?”太监有些忐忑,顾九思点了点头,太监笑起来,“那自然是认识的。”

    “您和他熟悉吗?”

    “关系还不错,”太监笑着道,“本来今晚是他来通知您的,但他临时和我换了差,说来您这边太远,他不乐意,就去请张大人了。”

    “哦,”顾九思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道,“刘公公脾气倒是大得很。之前他来找我,我还赏了他两锭金子呢。哦,是了,”那太监立刻道,“刘公公说您大方得很,见了人,都要给二两一钱的。”

    “二两一钱?”顾九思抬眼看向对面的太监,太监似乎不明白顾九思为什么这么看他,顾九思笑了笑,取了荷包,交给了对方道:“刘公公小看我了,我岂止会给二两一钱。”

    太监拿到了荷包,掂了掂分量,却是笑了。

    便就是这个时候,马车咔嚓一声,竟就停在了路上,那太监皱了皱眉头,探出头去,着急道:“怎么回事?”

    “马车坏了。”

    车夫有些慌张,随后道:“我立刻就修好!”

    太监听得这话,似是有些不满,顾九思劝道:“坏了就坏了吧,找个人去通报一下。”

    那太监点点头,探出头去,让人去通报了宫里。

    等他回过头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顾九思一把捏住了脖子,声气都没出,就直接捏断了脖子。

    顾九思迅速同他换了衣服,趁着车夫还在换着车轱辘,便跳下马车去,留了一声阴阳怪气的:“小解。”,随后便直接窜进了巷子,他急急进了巷子之后,立刻点燃了信号弹,随后便朝着城门外狂奔而去。

    这时候,张钰、叶青文两人正往宫内走去。

    这宫中他们走了无数次,可张钰偏偏生出了几分胆寒,他走在路上,有些不安道:“陛下这么晚召我们进宫,你说会不会……”

    “不必多想。”叶青文制止了张钰的想法,冷静道,“我等乃朝中重臣,就算要动手,也须有个罪名,不可能这么鲁莽。”

    “而且,”叶青文压低了声,“宫中并无消息。”

    两人在宫中都有着自己的人,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张钰听到这话,安心了几分。他们走到御书房,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歌舞升平。两人皱了皱眉头,还是走了进去,跪在地上,恭敬道:“见过陛下。”

    范玉坐在高坐上,怀里抱着一个美人,身上靠着一个,脚上搭着一个。

    原本用来议事的御书房,在他手里完全被改成了一个玩乐之地。

    叶青文皱了皱眉头,不由得道:“陛下,如今还在国丧期间,陛下如此任性妄为,怕是不妥。”

    “国丧?”范玉转过头来,嗤笑出声,“朕的老子都下土了,还要什么国丧?他惯来希望我过得好,怎么又忍心让我为了他愁眉不展、素衣果食呢?二位大人也不要拘谨,来,进来坐。”

    叶青文和张钰身形不动,范玉看着他们的模样,直起身来,冷声道:“朕让你们进来坐下来。”

    “陛下,”叶青文来了脾气,耿直道,“臣等是来议事,不是来享乐的。陛下要是不想议事,那臣等告退便是了。”

    “叶青文,你好大的架子!”

    范玉怒喝出声,从高处疾步下来,舞女纷纷退让,范玉来到叶青文面前,怒喝道:“朕让你坐下!”

    叶青文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范玉一把拽住叶青文,猛地将他往后一扯。

    叶青文年近五十,范玉这么一扯,将他猛地扯在了地上,叶青文愤怒起身,迎面就是范玉的剑尖。范玉看着叶青文,冷声道:“朕让你坐下!”

    御书房门外,洛子商站在台阶前方,看着天空升起的信号弹。

    鸣一走到他身侧,低声道:“顾家人跑了,在抓。顾九思的马车坏在半路。陛下等不及了,现下已经闹起来了。”

    洛子商听到这话,点了点头,淡定道:“顾九思不会来了,不过,也不重要了。”

    洛子商转头往御书房内走去,双手负在身后,面上带笑,柔和道:“关殿门,开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