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一世富贵 > 第270章 以仁为本

第270章 以仁为本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24.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见众人一副迷惑的表情看着自己,徐平道:“我起自进士,入仕以来,先历州县,再入三司。为官做的是实事,做实事讲的是提纲挈领,你们或许重说理,说理是不是这个规矩我说不清楚。兼览博照,多知道一些别人做事的办法总是不会错的。”

    众人点了点头,知道这是徐平做事的办法,在三司如此,在军中也是如此。尽量以最简洁的方法把事情说清楚,理出其中的头绪,才好找出合适的对策。儒生确实不习惯这样做,因为他们要旁征博引,加之自己发明,这种说理办法与他们相性不合。

    徐平又道:“你们讲天理人欲,辨人之性情,述仁义道德,探治乱之源。人生于天地之间,本于地气风俗,必受天理影响,却未必一切都由天理而定,很多东西还是由人自己来思辨做事形成一个样子。故曰天理存于人欲之中,要讲人的事,还是要看人自己。”

    张载点头,转身对身边的人道:“都护所讲,柳河东之论也。”

    徐平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在社会推崇韩愈的大背景下,他却喜欢看柳宗元的文章。刚开始是以为自己不喜欢跟这些儒生一样寻章摘句,所以才喜欢看柳宗元的小品文,直到最近自己的思想开始成形,才知道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后世曾把这两百年间的八个人合在一起,称为“唐宋八大家”,其中唐朝的便是韩愈和柳宗元。前世学到这里,总是以为这是八个文章写得最好的文学家,现在想通了,知道并不是这样划分的。“八大家”,是一种文化和政治立场的划分,其次才是文学成就。这八个人,是后来宋学的最核心部分,他们确立了一种文化传统,并由此试图确立政治制度。

    韩愈祖追孟子,希望能够重建儒家道统,讲民重君轻,是宋朝的主流。而柳宗元则把天理从人世的政治中剥离出去,天理和人间的治乱不再合一,治乱就是人的事。由此而来的观点,就是“天下为公,非一姓之永祀”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家人的天下,这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源头和理论基础。因为没有天理的加持,则人间的帝王传承就失去了神圣性,他们的正统,只在于治还是乱。

    徐平前世的印象,总是认为中国古代专制的文化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中国传统文化里没有自由与民主的基因。所以他在朝堂为官,一直战战兢兢,哪怕与赵祯的关系非常亲密,也不敢有丝毫让人抓住把柄的地方。现在想明白了,只要知道有“唐宋八大家”这一个名头,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韩、柳就是宋朝文化最重要的基因,柳宗元的思想深刻影响了宋朝人的文化和政治,历史上的很多政治现象和制度都可以从这里找到源头。

    韩愈随着孟子升格运动,在后世哪怕思想被篡改,文章被删减,到底还是保留了一个名字。而柳宗元则没有这么幸运,他的思想基本在宋朝昙花一现。而在当时,柳宗元是比韩愈更激进,对旧文化的传统斗争得更厉害的一个人,受到的挫折也更多。

    依着徐平从前世学来的知识,在宋朝实行虚君制度,甚至君主立宪之类,会不会成为千夫所指,没有人认可?不会。这本就是这个年代文化的主流,从范仲淹评寇准“左右天子方为大忠”,就能知道这个时候的读书人是怎么想的。真宗之后的几个皇帝,不是受到这种文化压力,哪里会有那么高的自觉向文人士大夫让权。

    后世的政治制度不在于会不会被这个时代接受,而是在于可能水土不服。不考虑文化传统,不考虑政治实际,到头来最终还是一场空。人类发展有其本来轨迹,凭空嫁接来的制度开不出美丽的花朵,更加结不出美味的果实。宋朝华夷之辨再次兴起,本就是对唐朝兼容并蓄、优待异族政治的反思,意识到兼采汉人和鲜卑文化和制度的路走不通了。历史事实是连一个鲜卑文化近千年都消化不好,还想再消化另一个,委实有点难。

    路是要由自己人走出来的,不然到头来会发现是条假路。

    徐平思想转变的最大障碍,是他前世对中国文化转统和这个年代价值取向不同。徐平前世所学,是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中国不但是在战争中被洋人击败了,而且在政治、文化、科学、技术、思想等方方面面无一不败。而且在这种巨大的冲击中,最终还是保持了自己的独立,学习有一部分主动性,是主动去吸收。所以他对历史认识的传统,表现为对古代历史的批判与解构,完全打倒,便于吸收新的知识。凡是中国古代历史传统中的缺点加倍放大,而与那个时代传统相合的尽量不提。表现为中国不可能发展出科学技术,不可能发生工业化,不可能发展出进步的文明,走向腐朽与落后是一种必然。对历史的表述就表现为,夸大异族带来的文化的先进性,贬低自己本身文化的落后。一切的发展是因为异族来了新鲜的血液,而落后的根源在自己文化的保守。汉族文化以文来表述,便夸大鲜卑入侵带了尚武的基因,而对外战争不利是文官压制武将,科学技术发展不起来是因为科举引导聪明人全去读书,文人瞧不起匠人。总而言之,本身文化传统就是原罪。只要把这一切全都打倒,让人一提起来就觉得羞耻,才好引入新的文化与制度。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不是说历史都是编的,历史就是历史,就在那里。而这个历史怎么讲述则是有价值取向的,同一个历史事实可以解读出完全相反的意思,只看当代的人需要一种怎样的历史。

    徐平现在所处的年代与他前世正好相反,中原文化的外来基因是被强行灌进来的,五代乱世说明了继续下去行不通,表现为一种对外来文化的挑拣与剔除。

    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交流与互相学习是必要的,善于学习是一种美德,固步自封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汉人从吃穿住行,到日常的生活习惯,深受周围异族的影响,就连说话都几百年间就会大变。这是一种学习的美德,无可厚非。

    交流与学习,与保持传统是一对矛盾,矛盾是发展的,是会变化的。急需学习的时候表现为对保持传统的压制,是先进对保守的革命。而随着矛盾的发展,学习和保持传统会发生变化,革命的会变成反动的,反动的会成为革命的。这是一种必然,出现了这种转化才说明真地学习到东西了,自己的传统在学习中焕发了新生。

    现在徐平面前坐着的这些年轻人,就是要在自己文化焕发新生中出一分力,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因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的追述道统,要续汉祚,不是排外,而是对前几百年的历史进行文化上的反思,办求让自己的文化焕发出新生。

    柳宗元作为中唐之后儒家复兴运动中的大家,其学述水平毋庸置疑。徐平接着他的步子来表述自己的观点,才更好让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接受。

    看了看众人,徐平又道:“人世治乱,本于人,非天理所外化。正是本于人,才能近于天理。故孔子所论多是仁,孟轲所讲多是义,仁义,天下之本也。”

    “何谓仁?这字很明白,就是两个人。道家讲阴阳,天下莫不在阴阳之道中。凡是有两个,你和我,君和臣,父与子,夫与妻,国和民,天下和百姓,尽在其中。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仁之一字,就是两两相对,相处之道,为忠恕。臣事君忠,而君待臣以恕。民对国忠,而国对民恕。夫妇、孝弟,人世一切,尽在这仁之一字,忠恕之道中。”

    “仁是两个人,那么义是什么?二生三,义是三个人。你、我、他,朝廷、百姓、外邦,祖、父、孙,夫、妻、子,有了三个,就有了义。仁曰忠恕,义怎么讲?可惜两千年来,义这一个字还是没有讲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讲,义是本于仁。为什么讲不清呢?因为有三个人,你我之间的忠恕,可能刚好与你和他间的忠恕相背,怎么论?诸生如果有志于学,可以在这上面用功,强似去求天理,而究人性。”

    “数至三已极,哪怕有再多的人,都可以分成三来论,不会再遇到以仁求义而不得的事情。是以人世之道,最大是义,最难也是义,仁义二字已包罗世间一切。”

    仁义道德,说到底是表述人世间人与人之间相处之道的。用矛盾论来讲,有两个人便就形成了一对矛盾,一对矛盾是简单矛盾,所以孔子可以用忠恕这两个字表达出来。而三个人,则就由简单矛盾变成了复杂矛盾,很难再用一句话讲清楚。

    三是复杂矛盾,故再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可以分解到三,不会再出现本质的不同。三生万物,事情到了三这个地步,已经包罗世间万象了,一切都可以由三的复杂矛盾生发出去。一生二,因无二便无一,无二有等于无,一就不是一。二生三,是能称为二的必是一对矛盾,有内在的联系,必然要发展,否则不足以称二。夫妻生子,正电子与负电子相撞湮没,必然生出三来。当这个世界有了三,则就可以变化为丰富多彩的宇宙。

    汉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使用了儒家的仁义体系。但为了维持皇权,又引入了阴阳家的五德终始,引入了天命。从唐至宋的儒学复兴,从根本上说是把天命从体系中剥离出去。因为奉北朝为正朔,对天命论的讽刺太大,故出现了复古的表象。剥离出了天命,宋儒的选择是向人去找答案,以人的本性来代替以前天命的作用,是以性情之论在各家学说中占了重要地位。徐平给这些年轻人推开的这一扇门,是让他们不再穷究人性,而是把心思放到人与人的关系、矛盾中来。

    (说句闲话,我前面写徐平喜欢读《柳河东文集》,真的是因为以为柳宗元小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