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绸鱼 > Chapter 17 遗志

Chapter 17 遗志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24.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依旧很擅长离别这种事了。”我坐在里屋的饭桌上给存哥满上。“你们美国放暑假这么早吗,这不才五月份吗?”存哥夹了一口冷吃牛肉,抿了一盅。“是啊,我们暑假三个月呢。”“你打算来帮我辅导我的学生吗?答疑,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不确定还会不会做那些圆锥曲线的题目了,万一解答不规范会不会适得其反?”

    存哥给我满上:“那一届,你好歹也是我手上的王牌,发挥失常才没有放卫星。”我没有再推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死了老婆的存哥和无牵无挂的我两个单身汉一起喝酒吹牛直到天亮。

    “起来,去学校了。”存哥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今天星期日,周考,露个面就行了。”屋子里酒气冲天混合男人出汗后的酸臭味,熏得人眼睛疼。我站起来,拿着搪瓷缸子等了一缸自来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心里的烧才慢慢缓和一点。

    “这酒太上头了。”我接过存哥递过来的玉溪,吸了一口提提神,早上六点半,天光初现。坐在摩托车后面,身边骑着自行车的学生擦肩而过。我抬头看远处熟悉的教学楼里已经灯火通明,穿出朗朗的早读声。

    “真怀念。”“怀念什么?”“怀念这种为了一个纯粹的理想,付出所有的孤注一掷。”

    “尼尔,你和我都是过来人,我们都知道一看命,二看运,努力是必要的,但不能改变实质的东西。”

    存哥是个矛盾体,一方面他充斥着每个教师都有的理想主义者的热血,不然不会从复旦数学系毕业后还回到这里当个高中老师,一方面他在大局上是冷眼的,冷峻的像个批评家而非教育工作者。我当然知道他话里的含义,很多时候心照不宣是不需要说破的。

    “同学们,欢迎你们的师兄,现在在芝加哥大学读金融工程的尼尔同学。”存哥介绍我。“大家继续早读吧,有什么数学方面的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台下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打岔:“你在美国读书,那我们能问你英语的题目吗?”我笑了一下点头:“欢迎,欢迎。”

    七点半,打铃,准备周考。存哥递给我一叠卷子:“打第二声铃的时候发卷,替我监考,有什么事我在办公室。而且考试规定考生中途不许上厕所,考试过程中只有试卷印刷不清才能解答。”我点头,拿了一张凳子坐在讲台前。发完卷子多出几张,我突发奇想,和第一排的男生要了一支笔,开始做题。

    周考的题目很简单,即便离开高中两年多,我解答起来依然得心应手,这是本能,自然而然答案就从笔尖流淌出来。倒也是,以前的我保持着一天两套数学卷子的训练量,订正,反思,一气呵成。这种练习量维持了整个高中。现在还能记得某个导数公式就不足为奇了。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我已经解答完所有题目,压轴题还是当年的老题目改编的,换汤不换药。我抬头看着台下的考生,有的脸涨红了,有的满头大汗,有的苦思冥想,有的奋笔疾书。“还有十分钟收卷。”我精准报时。存哥走进门,巡视考场,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写满解答过程的卷子:“既然你都做完了,我先替你批改一下。”从袋子里掏出红笔,快速批改。

    “解答题都不写解了?扣分。”

    “在美国习惯了,不写解。最多扣两分,不多扣。”

    “你用裂项的解法挺巧妙的,不错。”

    “198分,可以。”

    理科生的数学算上附加题是两百分,198完全是神级的分数了。台下一片惊呼。其实我也知道这没什么,如果你做的题目够多就会发现很多卷子都是类似的,题型就那么多,万变不离其宗。

    存哥果不其然把改卷子的差事交给我,我拿着一根红笔坐在教室后排的空位开始批改。前面是一个物理老师滔滔不绝的评讲昨天的卷子。批改到一半,我还没遇到一个超过一百八的。最基本的证明题,在高考里算是送分的解答题,一半的学生出现空证的现象,因为所以条件混乱不清,推导没有逻辑。后续的压轴题根本放弃,写了一个解字就是大片空白。

    登分完,我把成绩表交给存哥,他扫了一眼,平静的说:“辛苦了。”我拿起他办公桌上的玉溪,夹出一根:“怎么?不气的发抖?你这届学生比我那届茶的多了。”存哥合起手里的笔盖,拿着搪瓷缸喝茶:“经济好了,这群小兔崽子的家长都下海做生意,赚到钱后就认为读书无用,我开学请家长,你才他们说什么?他们说考不上大学没关系,娃跟在自己后面赚大钱。你说滑稽不滑稽?”我不置可否的抽烟,感到一阵悲哀。

    “做生意?倒卖小商品,疏通下水道,房屋漏水,室内装修。三线城市这群小学学历的家长能做什么生意?这群娃娃信以为真,以为读书没用,天天谈恋爱,看小说。就我带的这个班还是特强班呢,普通班更一塌糊涂。”

    “吃烟?”我递给存哥一根玉溪。

    “老王说的对,做老师的不能放弃学生,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都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哪怕有一个学生听进去了,拼出来了,那他这辈子都不一样了,我的这一届就值了。”存哥正色的说,话很朴素,让我内心激荡。

    “你后悔从复旦回来了?这里根本看不到希望,如果你留在复旦教书,说不定真能培养出几个人才。”我抖落烟蒂,看操场上人来人往。

    “你错了尼尔,比起复旦,这里更需要我,复旦是什么?阳光直射的沃土,随便一把种子下去,都能长出东西。而这里呢?一片贫瘠,所以种子们才更需要好园丁。”

    一个问题我始终没问出口:“那你培养出什么作物了吗?”

    存哥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不是培养出你这个精英了吗?你这数学一定吓美国佬一跳吧。”

    十七年来,我见识过最真的勇猛是这样自己抱着希望,解救其余人的绝望。那个年代,复旦数学系毕业继续深造很容易留校任教,凭借存哥的能力混个教授带带研究生出几篇论文问题不大,说不好上海房子都买了。现在呢,骑着2000年的铃木摩托,住在不足六十平的教师公寓里。

    我很希望他能出头,如果不是我,至少要有一个学生功成名就,然后站在采访的摄像机前憨憨的说:“存哥,是我啊,看见我了吗?”那时候存哥一定会开一瓶酒,买几盘卤菜,哼着小曲在自己的房子里喝到微醺。再不济,某个师范毕业的学生回到母校和存哥并肩作战,一起耕耘这个三县城镇的苗子。

    如此这般,一切牺牲,值得。

    “想什么呢?发呆这么久?”存哥掐灭我手里的烟蒂,看着我红红的眼眶:“你不用可怜我,老夫自得其乐。”我擦了擦眼:“一阵风把烟吹到我招子上了。”

    傍晚回家的路上,存哥夹着卷子推着摩托车:“其实我骗了你,老王不是当场死的,出事后送到医院里抢救了几天,回光返照的时候我去看他,他临死前和我说一定要我坚持下去,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贫苦的孩子们就一辈子寄人篱下。”

    我没有说话,紧紧攥着手里的红笔。

    “你别看老王油腔滑调,还讲狎妓,但他是个真文人,有风骨,最看不得不公平的事情。苦出身,那个年代家里没电点着煤油灯读书,把眼睛快念瞎了才考上苏大中文系。每次学校给贫困学生捐款,他都拿最多钱出来鼓励孩子们继续读书改变命运。可现在,读书不再是付出就能得到回报的事情了,太多人为因素。尼尔,还记得我那次拜托你的事吗?等你毕业了,再回来一次给我们全校讲讲外面世界的故事,给大家一点远见和希望。”

    咔嗒,右手的红笔被握断,猩红的液体不断滴落,不知是血还是墨。

    入夜后,存哥伏案研究命题,准备月考的卷子。披着夹克出门,在晴朗的夜色里穿梭,星光陪伴着我的脚步。墓地上,蓝色的鬼火点点,今夜的月光出奇的干净,如同一轮白日。

    “王老师,我永远记得,永远记得那句话,所谓的公平,是无论社会地位高低,财富多寡,每个人都均等的享有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

    夜风吹过我的脸,存哥的话回荡在我的心:“老王临死前和我说一定要我坚持下去,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贫苦的孩子们一辈子寄人篱下。”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从未如此坚毅。多年自身积攒的痛苦需要一个触发点,这必须是他人相同的苦楚引发的共鸣。

    “你在天之灵庇佑我,因为我要做的事情会触怒很多人,为了新世界秩序的构建,我要将这旧社会的皇权贵族一个不留的驱逐。”

    墓碑上的遗照用的还是老王刚参加工作时候的证件照,一双眼睛坚定而正直。风继续吹,四下一片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