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武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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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觉的那人是做甚的,没有人知道,一如第二副上联的下联该如何才能对得精妙,同样没有人知道。平心而论,比之“今夕何夕,两夕已多”的缜密天成、环环相扣,“寂寞寒窗空守寡”的难度倒逊色不少。可既云容易,便代表着大伙儿都不觉得它如前般难到高不可攀,这副虽说也难,可竭尽心力一把说不定便对的上——于是如何才能对得技压同侪,对得冠绝群伦,对得让那长乐郡君一见倾心,便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难题。

    闷头苦思一炷香后,一人得意立起,只见他衣衫光鲜,面容白皙而微丰,相貌止不过中上,倒是一双桃花眼目光泱泱十分讨打。他抖了抖自己的稿纸,高声道:“俊俏佳人伴伶仃。”说罢眼目含情的望着屏风之内,神情十分期冀。

    他注定是要失望的。因为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众人便听“咣当”一声重响,一物被掷在地上滚出了屏风外,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方砚台。紧接着便是一声怒喝:“哪里来的轻薄之徒,还不与我打出去!”余音未落,只听靴声笃笃,自屏风后转出一人来。只见那人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却不是应征者们心中所料想的风流俊俏美佳人,而是……风流俊俏美佳人她舅。

    工部郎中·荣国府二老爷·当今贤德贵妃之父贾政满面愠怒,冷冷扫了那人一眼,旋即便似怕污了眼睛似的一侧头,用力挥袖,喝道:“叉出去!”

    那人被一拥而上的小厮家丁堵住嘴拖了出去,众应征者眼光乱飞,见彼此皆被这乍然震出的大家严威骇住,不由齐齐咽了口口水。本以为那长乐郡君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又无兄弟亲族可做依靠,大伙儿人多势众,只要多加鼓噪一番,少不得要逼得她退让三分——谁知竟漏算了她舅舅?有宁荣二府在背后撑腰,今儿就算拿不出十二分本事,也得拿出十八分恭敬来,不然莫说雀屏得中,怕是想竖着出这林府也难!

    战战兢兢半晌,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报道:“江海汹涌泛波涛。”因其态度尚算得正经,贾政便只瞟了他一眼,可只这一眼,内中意味之轻鄙、之怜悯、之“少年不学好老大没水准”的恨铁不成钢,已足以让那人知难而退。不需一字点评,那人已知晓自己对得粗陋,当即满面含愧的一拱手,悄悄退下。

    “到底还是小可得了。”一名年近三旬的男子向着贾政一礼,朗声道,“伶仃佛侧倦作僧。”

    此人对得不算上佳,但也可见几分书香文采,加之举止儒雅甚有风范,贾政便稍缓了面色。只是略一沉吟后,仍是大大摇头:“况味虽似,到底萧索太过。何况‘寒窗’二字何其天然面目,以‘佛侧’对之,不通,且到底显穿凿痕迹。”

    男子自以为自己对出的下联与黛玉的上联堪称珠联璧合,心下正自得意的功夫,便被贾政挑出若干硬伤来。有心回嘴,偏生对方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是自己能顶撞的,只得拂袖而去,神色甚是难堪。

    这个虽薄有才学,可心性偏隘自命不凡,仍不是可以让自家外甥女托付终身的良人。贾政心下暗暗摇首,徐徐放眼四顾。除退走的三人之外,本也有几人做出了下联,可一见之前三人纷纷在贾政面前铩羽而归,无不遇见了自己狼狈败退的结局,当下只得低了头,恨不能在贾政的炯炯洞察下装作不存在。他们尚且如此畏怯,其余半个字都挤不出来的应征者们自然更是面如土色。贾政一见他们畏畏缩缩的模样便觉气盈胸腑,再望见边角上居然还有个睡着的,顿时心生绝望。

    怎么半个拿得出的正经人都不见,反倒是三教九流的歪瓜裂枣来了一群?

    自家外甥女招来的这都是些什么人!

    文试第二回合,全军覆没。

    有贾政坐镇,应征者们这回再没敢闹事,倒是林府的小厮们不安起来。阖府皆知黛玉招亲乃是受宫中的贵妃授意,甭管是好是歹、是龙是凤,横竖都得给出个交代。谁知头一副对子没人对得出就罢了,第二副对子倒是颇出了几人,却都给怒气上头的贾政给搅和散了。这出招亲大戏摆明了要砸锅收场,贾政是贵妃之父,贵妃纵怪也绝怪不到他头上,只是林家上下却少不得要吃瓜落。当下推出一人暗暗地问贾政:“我们郡君只备了两幅对子做考题,现下一口气用得精光,接下来可怎么收拾,还请舅老爷示下?”

    贾政望着堂中萎靡的一干人,心知稍有出众者已在适才被他轰走,剩下的这群惟有更不成器。然而适才退走的那几人在他眼里尚且不及黛玉一毫,还能指望这群更不成体统的配得上黛玉不成?难道自家外甥女注定只能从这堆矬子里挑出个矮子做夫婿?

    一念及此,贾政登时悲从心中来:“罢,罢,此事我独力做主也不便利,还是问过郡君的意思吧。”林家小厮闻言,当即派了一人,飞奔了去向后宅探问消息,隔了会儿方回,同行却多了名举止端祥的中年妇人,正是大管家林渊之妻。林渊家的向众人道过万福,方眼观鼻、鼻观心的道:“先头的事儿郡君已尽知晓了,她说,‘男儿在世,总得有一样立得住的本事,方能叫人心服口服。纵不能以文□□,武可定国也是不错的。我自幼仰慕唐高祖二箭中雀屏的故事,后花园中现已备下箭靶强弓,倘有人能射中靶心而不伤箭靶,便愿与他结同心之约。’”

    应征者中颇有几个在家时以拉弓射箭自娱的,本以为中选无望,谁知平地里掉下来只肥羊来?哪怕料想到这名刁钻之极的长乐郡君所设下的题目绝不会如表面上那般简单,想想郡君的家私和家世,也惟有满怀侥幸的往坑里跳。余下的人早已被黛玉层出不穷的怪招给磋磨得死了心,可抱着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心,也随着林家人的带领往后花园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至厅门口,忽听一声哈欠,扭头一看,只见那早早睡过去的少年终于坐直了身,坐在椅子上伸了个长长的、舒展之极的懒腰。他生得褐发雪肤,冰玉似的额头正中一点焰印,迥异于中原人的打扮昭示了他的异族身份。然而他着实生了张艳得咄咄逼人的脸,气韵却颇是沉厚,纵使做出伸懒腰打哈欠这等懒散无礼的动作,也无端透着一丝静极的湛丽端艳。

    他放下手臂,旁若无人的径直走入应征者队伍,顶着众人痴怔的目光向林渊家的道:“带路。”

    “银……三爷?”一众惊艳的注视里,林渊家的眼神里填满了惊骇。

    幸好贾政已当先在林家小厮的引导下去了后花园,否则这位较真的贾二老爷一旦死抠起“先前递上的名刺里无一个姓‘银’行三的”细节,林渊家的少不得还要多费唇舌掩饰一番。如今贾政既去,其余应征者纵是听见,也只当听岔而做“黄三爷”去理论。饶是如此,惊觉多年来被认定为“家族外援·老爷林如海生前旧友·自家姑娘黛玉所倚重长辈”的域外奇人摇身一变成了自家姑娘招亲的应征者时,林渊家的这一番惊吓委实不是可以轻易回过味的。

    她居然还放这个男人和黛玉独处守过岁!去年加今岁,足足两个年关都是这么过来的!当时道是他关心故友孤女,特意赶来照看不使场面寥落冷清,如今一看,分明是居心叵测!还图谋已久!

    她正在心底排江倒海的功夫,那厢应征者们也是窃窃的议论:“这是哪家的?这么一副好模样儿,怎地刚刚一同进来时没瞧见?”

    “我哪儿知道去!这小子不是咱们进来前就睡在那里了吗?该不会是来得最早吧?”

    “可惜来的再早,一路睡下去也是白饶。依我看,就他这小细腰小细身板儿,就算早早的醒了,谁还能指望他拉弓射箭不成?倒是这幅模样儿生得委实是我见犹怜的,当个兔儿爷是尽够了。”

    种种谣诼不一而足,林渊家的将众人轻浮浪荡的形状收在眼底,再见赦生风神朗澈,身姿挺拔如雪压翠竹风过琼枝,对一干污言秽语只做听而不闻,只这份不与闲人论短长的深沉气度,便不比等闲世家子弟差,当下暗暗咬牙:“非要在这群混账里挑一个出来做姑爷……宁肯给了这银三爷!啐,真是便宜他了!”

    正盘算间,一行人已到了后花园的校场——林府花园中本无校场,是黛玉掌家后方命人在园子的西北角单辟出一块空地修的——紧靠的园墙外探出一栋观景用的精致彩楼,此时绣幕高遮,其后隐有簪明环耀人影绰约,想是许多女眷正坐于其后。而作为唯一的男性亲属,贾政却坐在校场边的亭中。

    校场正中央放着一张大黄弓,懂行的那几人一见便是倒吸一口气:“又不是两军对垒,怎地连十石弓都摆上了?这物件,没个五六百斤的力气哪里拉得动它!”其余人早就熄了中标的心而换了看热闹的想头,闻言高声向下人问道:“弓大伙儿已见了,靶子又在哪儿?”

    “诸位稍安勿躁,靶子在这儿。”林渊家的一使眼色,林姓小厮已端了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上来,后者尖锐如刀的鹰爪腕上以红色丝绳绑着一枝艳□□燃的红梅花。

    “靶心。”林渊家的一指系着红梅花的红丝绳,又指了指正以锐利眼神鄙夷的瞪视众人的海东青,“箭靶。”

    先前仿佛说要射中靶心却不能伤箭靶……是吧?

    很好,看来这位林郡君是真不想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