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文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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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妃灵柩封入地宫后,随行送灵的各家眷属纷纷回京。再肃穆盛大的气氛,在折腾这月把有余的日子后也只剩疲惫。贵太妃回了宫,先去面见太上皇,满面倦色的回过了一应葬礼事宜,还克制不住的掩面打了个哈欠。

    “生累你了,回宫休息去吧。”太上皇早年也是随父在战场上纵横睥睨的狠角色,如今年事虽高,镇日闲养在深宫,依旧是精神矍铄,走起路赖虎虎生风,谈吐亦是中气十足,稍离得亲近一些说话,甚至还会被他震到耳朵,比他那个中年发福的皇帝儿子可健旺了不止一倍——这月余不见的功夫,怎地声气里也透出了老态?

    贵太妃悄悄地偷眼瞥了上首一眼,见太上皇眯着眼坐着,腰背笔直,倒还是不改硬朗之态,只是一头鹤发白得刺眼。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精气神似乎倒了一半儿。

    原以为不过是贪个年轻娇嫩,没想到太上皇在那小妮子身上用的心倒比起先所料想的还重几分,看来这些日子还得继续低调做人,莫要触了霉头。

    她这样盘算着,福了福身便温声告退。太上皇独坐了一会儿,看到案头高高摞着一堆文书,尽是各家献上的诔文。横竖枯坐无聊,便命总管太监一一念着,自己则眯了眼细听。自古应制文章都是一般模样,看似花团锦簇,实则虚应故事,无味得很,独有一篇文辞凄婉,意真情切,听来颇觉酸楚,因问道:“这篇是谁家献的?”

    “回太上皇,是长乐县君林氏所献。”总管太监道。

    “长乐县君林氏?”太上皇微微睁眼,“听着耳生。”

    总管太监细声道:“太上皇忘了,这林氏原是贤德妃的表妹。”

    “……是了,荣国府原有一个姑娘许了林如海……是林如海的独女。”太上皇喃喃自语,他自觉年纪渐老朽,诸多故人都先自己而去,纵使身在至尊,每每思及也觉无味。这回爱妃薨逝,他的大恸大悲,究竟有几分是惊惧于红颜不永,几分是为着太妃本身,也只有他自己心下明白。

    遥想当年金殿点选才子,那林如海一袭青衫清润如琅\玉竹,眉目温雅,同榜才子或面相苍老,或举止局促,益发衬得他清华不凡,“探花”的头衔自然而然便落到了他的头上。而当日的自己春秋鼎盛,亦心高气盛,意欲大展拳脚、成就一番宏图霸业的时节。而今俊杰雅士已成冢中枯骨,独留一名孤女在世,自己亦是垂垂老矣。光阴匆匆,当真可怖!

    “这篇诔文拿给朕瞧瞧。”他眯着眼睛出了半晌神,方才徐徐道。

    黛玉方回潇湘馆,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上半杯,便被叫进了宫,被太后“好模样、好性情、敦孝和顺”的不着边际的夸了一番,还没理清个一二三四五即被赏了好些东西。待领赏辞谢而出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林姐姐原是头挑人才,也怨不得能得太后娘娘的青眼。”探春的口气里颇有艳羡之意。黛玉翻手便甩了她一帕子:“从前进宫时也见过太后娘娘四五回,怎地就今日凭空得了她老人家青眼?况且我是哪个名牌上的?太后娘娘看都不多看一眼的。”

    宝钗道:“横竖琢磨不来因由的,与其为着它苦思烦恼,倒不如不去管它。这回赏你的那处别业我也听哥哥提过的,景山的园子,可是任你洒出十来万两出去,也买不回一处的呢。”

    原来这回的赏赐乃是太上皇借太后之手赐下的。太上皇本以为以自家爱妃不过三旬的年纪与自己的春秋年高之间数十岁的差距,少不得要身故在爱妃之前,届时爱妃膝下无儿,又没有娘家势力做依靠,便有意多多留给她一些产业傍身。谁知千算万算,爱妃反倒走在了他的前头,原本打算留给她的产业便省了下来。此番因黛玉而忆起林如海,老人家一时触动心怀,便从那分产业里拨出一处别业,借太后之手赏了黛玉。那处别业位在景山,此地风景奇美,原是京城一等一的避暑暖冬的锦绣所在,号称天上掉下来一块都能砸死一公二侯仨将军,等闲京中勋贵人家哪怕是使尽千金也没法在景山买下一座凉亭大的所在。黛玉身份毕竟不算高,故而赏她的别业也不大不小,却有一眼绝好的温泉,花木亦是芾蔽丰秀,论景色之佳,比起大观园也不差什么。

    “什么时候得闲,我倒想去领略领略那里的风光,只怕颦丫头不肯请我。”宝钗以扇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双眼满是揶揄之色。

    黛玉微一思忖,也觉得宝钗说的合理,当下抛下心事:“我倒是有心做个东道,把我们的海棠诗社重新起社,只怕……”往宝钗肩头轻轻一依,“各位嫂嫂、姐姐、妹妹们个个儿的身兼重任案牍劳形无暇分神,又嫌我这个田舍翁俗套得紧,不肯登门呢。”

    宝钗侧身拍了她一扇子:“颦儿这舌头是怎么长的,自己出去清闲了一个多月,留我们在府里劳心劳力,见天儿的盼着你们回来。好容易把人给盼回来了,不帮我们分担分担,倒先派出我们一大摊不是来了。”

    黛玉见她神色不似玩笑,再看探春与李纨亦是微露不虞之色,心知这回掌家的太太们前往送灵后,留下代理的这三位想来着实是被那起子上蹿下跳的下人们给搅扰得不轻,当即敛住笑容:“有大嫂子、三妹妹和宝姐姐在,还弹压不住人?这话我可不信的。”

    李纨忙道:“大事都是不曾有,只不过那起子人,家常哪一日不生些闲气出来?倒也应付得来。只是宝玉眼看就要殿试,届时不管列在哪一甲,都是头等的喜事。虽说国孝期间不能大办,家里总要小贺一回。我这些日子可是头疼,好歹是这一辈里头一个金榜题名的,办得大了张扬出去反是祸事,办得小了又看着不像样。”她说的平常,实则近日来闹的事故远比从前多上一番。一则探春兴利除弊,将大观园各处产业包给了婆子们照管,谁知那些婆子们管的太严,便是一颗烂果子也不许人碰上一碰,园中的丫鬟哪个不是跟着各自的姑娘素日里逞威风惯了的?两下里撞在一处,便是没完没了的口角纷争;二则梨香院的小戏子们被分入各房,这些小姑娘练就的牙尖嘴利、心高气傲,个顶个惹事的好材料,动辄便要生事。只是这些事故细究起来,总有一大半是由总管那些事务的探春与王夫人而起,不好与黛玉分说明白。黛玉心领神会,当即不再细问,只道:“凤丫头如今还是那样的光景?”

    凤姐的病姑娘家不好说的,是以仍是李纨回答:“可不还是那个样子?只好慢慢养着罢。”在凤姐没修养好之前,莫说是重新结社作诗,她们连正经看本书的时间也挤不出来。大约家长里短的琐碎细务,从来都要最是能将女儿家的性灵磋磨为一地鸡毛的暗淡的吧。

    黛玉眸光微敛,心下微觉无味。大约宝钗也有同感,放下手中团扇,笑叹道:“罢,罢,姐妹重逢,说什么不好,尽提些针头线脑的烦心事。往日还有人笑凤丫头俗气,如今我们才料理得几日,就生生变得这么着——我倒想着,咱们的海棠诗社就这么着荒废了实在可惜,横竖我来这里后也没请过大家,待国孝一过,我坐东,请阖府里聚一场,散了后我们再起社作诗,如何?”

    众人称善,独黛玉连说“不如何”,她道:“明明说的是我做东,宝姐姐怎么和我抢起客人来了?”探春笑道:“我们便是吃了宝姐姐的酒,林姐姐难道就忍心把我们赶出门去?”

    姐妹们哄笑一场,便各自散了。黛玉因回到潇湘馆,雪雁心疼自家姑娘风尘劳顿,早早的便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几样精致吃食要给她好好补补——待黛玉重新梳洗罢,正好摆上了桌。荣国府调给大观园小厨房的厨娘无不是一流的手艺,又是精心烹制,一粥一点一菜自是滋味鲜妙,黛玉却只闷闷的,略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了。

    无趣,这样的日子……都太无趣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难道便只为了日复一日的在吃、穿、针线、打扮、宴饮、永远不见尽头的家务琐事之中辗转,即便是灵慧巧思,也只能秘藏闺中,默默的在不为人知中消弭无踪吗?

    若说与赦生定情之时,她最大的期冀是能掌握自己的姻缘、自己的人生,那么就在适才望向搁在一旁的燕窝粥时,她蓦然生出了一个新的期冀。是否她也可以做些什么,以足证自己曾存在于此世?

    还不待黛玉细细敲定好心底的筹划,外间早已因太上皇闲极无聊假太后之手的一回赏赐,闹得沸沸扬扬。原来年初宫中便传出风声,道是皇帝有意为皇长子挑选淑女为妃,令各家有适龄女儿者造册上报,黛玉年岁合适,便也混在贾家的名单中一齐报了上去。她嫁妆不丰,娘家又已经绝了户,所谓上报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有大批娘家势力雄厚的名门闺秀可供挑选,黛玉不起眼得很。除非皇帝想要让自家长子的前途废了,否则绝不会糊涂到把黛玉定给他——可这一番恩赏落下来,黛玉算是彻底给扯到了前台来,也不知道某些人暗中到底揣测了些什么,渐渐地便有传言,道是黛玉是忠臣遗孤,又是宠妃表妹,还十分得太后看重,皇家定是有意聘黛玉为皇长子妃的。

    被各家夫人有意无意的以目光“验看”过几回后,黛玉终于坚辞了贾母继续陪同她出席这帮太太、夫人们日常茶话会的要求,自呆在潇湘馆内,或是读书,或是抚琴,或是教廊下挂着的鹦鹉读诗,任物议如沸,她自在心中默默存思着前日看似离经叛道的想法,倒也自在。

    这夜,她方朦胧入睡,忽觉头顶上空的檐瓦有耸动之声,那声息极细微,一点即逝,似是夜猫悠然踱步而过,若是耳力不济、睡意颇浓的,大半是要忽略过去的。可黛玉惺忪的眼不过是略眨了眨即清明过来,这声音她并不陌生,往年赦生带着她越过重重楼宇,在夜星银河下徜徉之时,每一分足尖轻点,所发出的正是这般清细而飘然的声音。

    赦生远在他方,适才经过的屋上君子不是他……黛玉起身凝坐片刻,披衣下床,悄悄的推门而出。正逢月上柳梢之时,星汉鳎律凑āw煊裢匾屡痈吒吡15陂芙鞘尬侵希2鳎嘤盎腥蝗缭鹿饽傻乃o乱豢蹋欢拢6ㄔ邝煊裆聿啵陧纳睿袂迤洌腔碓脑

    “这早晚的,大姐姐你怎么来了?”黛玉微笑问道。

    元瑶自顾自的审视着她,霜华月色里,少女盈若零露,鬓若雏鸦,双眸澹澹如素水寒江,于倾城之色之中更增出一抹高迈鲜洁的气韵。若说旧日的她是沉浸爱河之中的美丽少女,那么此时沐浴于月光之下的她则空前的与“仙”之一字接近了。元瑶甚至看得到无形的清辉环绕在她的身周,仿佛半个天地间的月华星光都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徜徉于黛玉的衣发之间。

    文运护身么……

    元瑶收回目光:“我来,是想问黛玉你一个问题。”说着颇恶劣的一笑,“我若果真促成了你与皇长子的美事,那银赦生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