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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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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嘉十六年, 才一开春, 原州就热闹得不像话。

    尤其州府所在的邺城,码头驿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歌舞伎坊, 凡是人多的地方就有各路消息满天飞。

    二月初, 帝师成汝前来原州走马上任,接替年时已高的章老执掌原州学政司,暂定任期五年。

    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 光听“帝师”二字也能知此事的分量。

    原州地处边陲,学政水平向来比别州弱些。如今有了成汝坐镇,就算只短短五年,原州学政也势必气象大改。

    邺城许多人都知, 云知意幼时开蒙习字是受成汝指点, 成汝于云知意有半师之谊。

    所以, 成汝肯从繁华京中来到偏远州府掌管教化,原州人最该谢谁,不言自明。

    *****

    到了三月中旬,京中传来田岭一案的三司会审结果。

    此案要考虑的因素太多, 朝廷对外便只公布了四宗。

    一, 田岭于十七年前奸污民女素合;

    二,田岭与七位田氏族中长老为首, 谋逆并通外敌吐谷契,意图叛国;

    三,自田岭祖父起,三代田氏家主持续行事, 于槐陵设打娘娘庙,对田氏先祖、大缙开国功臣恭义王田姝的英灵暗行折辱

    四,以打娘娘庙妖言惑众,诱使民众“供奉”孩童做活人试药。

    四宗恶行人证物证确凿,田岭和那七名田氏长老做为主犯做为首恶,在惊蛰次日就被斩于京中闹市。

    另有过百名从犯,三法司根据其涉案程度不同,依律做出了没籍、流放、牢狱、苦役等不同惩处。

    承嘉帝特许雍丘县的田氏祖宅仍归原主,对田岭案不涉事、不知情的田氏族人免受株连,但褫夺一切荣封、赐爵,悉数削为平民,并罚没田氏族产三中之二归于原州府库。

    并钦定田岭之子田岳为继任族长,全责约束田氏族人言行。

    *****

    几日后,当田岭案还在被原州人热议,承嘉帝对霍奉卿的封赏圣旨也到了。

    圣谕敕封原州州牧府留府长史霍奉卿为散侯,五等爵,封号平,递降世袭;允蓄府兵三千;以原州集滢县八千户为食邑,并赐槐陵北山以东。

    因霍奉卿身负州府要职,不宜久离原州,圣谕特许不必进京谢恩。

    按大缙《皇律》,属“贵族”之列的封爵共有九等。五等散侯,这看起来似乎不高不低。

    可邺城官场所有人心中都门儿清——

    放眼整个大缙,无祖荫、非军功,却能以平民之身跃升贵族之列,得封五等及以上封爵者,从承嘉帝的祖父在位末期至今,一百多年间,举国加起来都没超过五十人!

    原州人震撼了。集滢霍家乐疯了。邺城霍宅的门槛都被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人踏破。

    *****

    关于议婚的事,说来真是让人无语凝噎。

    云知意在冬日里就已经给自家祖母去了信,祖母也回信说定,安排在开春后由她二姑姑——西南大将军云昤——前来原州,代表云氏与霍家商议婚事。

    但云昤随后来信,称自己有事需延期启程,到原州的日期不定。

    眼见着到了三月下旬,却还不见云昤踪影。

    虽然云知意将祖母的亲笔回信给霍奉卿看过,但他等得坐立不安,总疑心云昤还没到原州,会不会是因为云知意不想成婚,暗中动了什么手脚。

    于是他就各种手段轮番上阵,缠得云知意好气又好笑。

    三月廿五黄昏。

    马车才在云氏祖宅门口停下,云知意便气冲冲撩起车帘,径自跃下。动作之敏捷,让坐在车辕上的婢女小梅来不及伸手去扶。

    随即,霍奉卿也跟着下来了。

    他长腿一迈,不疾不徐跟上云知意,薄唇微扬,眸底却盛了点“誓死不退步”的坚决。

    云知意脚步又急又重,跨过门槛后,倏地止步回头,使劲挥开那只试图来牵自己的衣袖的手。

    原州春日昼夜温差大,这个动作之下,她的衣袂挥起沁凉暮风,使霍奉卿微一激灵,顿感料峭扑面。

    “你故意的是不是?旬会上不管我提什么,你都给我歪理驳回!”云知意怒道,“抬杠是吧?那么喜欢抬杠,怎不跟着薛如怀去办疏浚滢江那桩差事?工务署正说缺抬杠工呢!”

    她今日是真被气到了。

    此刻不但两颊燃红,连眉心的云纹金箔都反射着夕阳金晖,散发着刺目的杀气。

    霍奉卿略偏了偏头,眨眼躲了躲那凌厉的微光:“如今田家正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你要重新启用田岳,民意定会对你有所议论,州府内部也会有人向你施压。”

    “行,田岳这事,你主要是顾虑我。虽是私心,好歹算个理由。”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地和他再谈一次。

    “田岳毕竟曾在多地县府辗转历练数年,在很多事务的具体执行上,目前钱粮署大多数在职官员都不如他。我既敢用他,就敢担旁人那些疑虑和非议。”

    她字字铿锵,纤细的身影被夕阳勾勒出金边,整个人透着一种让人汗颜的傲然坚定。

    霍奉卿望着她沉默片刻后,绷着脸仿佛在忍笑:“好。若你答应成婚,那三日后重议你这提案时,我就不再说话。”

    “滚!哪里是我不答应成婚?都说了我没暗中做手脚!”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地嗤声,白了他一眼。

    “别胡闹了。那蔺家盐引的事,你做精做怪的,不会也是故意气我的吧?”

    “那倒不是,”霍奉卿抿了抿唇,“这事我与你的考量有所不同。”

    因为田岭倒台,盐业司需重新分配各家盐商的准持盐引份额。

    去年春末夏初时,为了顺利推行均田革新,云知意来回斡旋于田岭和蔺家之间,最终为蔺家要出一个为期五年的加持盐引补偿。

    开春后,云知意和盐业司反复磋商,最终决定还是该按之前对蔺家的承诺执行。

    可在今日旬会合议上,霍奉卿代表州牧府一口否决了这个事,并暗示好几个司衙共同反对。

    “就算这事之前是田岭拍板的,就算田岭在拍板时有他的私心,但这事对原州顺利实施均田革新确实起了作用。最初就是因为这个好处,蔺老爷子才肯站出来带头响应,还出面帮忙说服各家家主,之后我与各家的谈判才那么顺利。”

    云知意两手一摊,试图与他讲道理。

    “你看看允州,去年为均田革新的事闹得血流成河;再看看咱们原州,风平浪静就推行下去了。所以,不管这份额是不是田岭定的,于情于理都该按约定将这份补偿落实给蔺家。对吗?”

    霍奉卿摇了摇头,还是坚持己见:“此时已彼一时。”

    “彼你个鬼的一时!”云知意再度火起,说话也顾不得文雅了,“这事我在当时是上报了州牧府的,盛敬侑亲自盖章落了印!如今因为田岭倒台就朝令夕改,州府还要不要点信用和脸面了?!”

    其实霍奉卿知道,云知意说的道理没错。但他的顾虑与考量也不是全无必要。

    总归他们两人行事观念并不完全一致,在公务上的着眼点时有不同,冲突可谓家常便饭。

    在府衙时,双方毕竟还穿着官袍,说话做事多少要顾忌些形象,于是两人经常在散值后,一路从马车上吵到进门。

    好在两人虽吵吵闹闹,却不会当真记仇,各自都会不露痕迹地寻找折中的解决之道,也会伺机服软,倒也不伤感情。

    这宅子里的所有人都习惯了,也没谁会来劝,反正他俩每次再是吵得震天响,最多走到影壁后头就又和好了。

    “这事略有些棘手……好好好,你别瞪我了,”霍奉卿纵容地笑笑,淡挑眉梢,“若你同意成婚,我就再想想怎么说服各方。”

    知他这就是服软让步的意思,云知意便敛了攻击的芒刺。

    “我没说不成婚!”她笑得无奈,这句话她都说倦了,“霍奉卿,你是成婚狂魔吗?能不能别总将公事私事裹着谈?”

    “请问,是谁先裹着谈的?”霍奉卿以修长食指点住她眉心的金箔,还了她一对带笑的白眼,“这都散值了,又没在府衙,你以为我多想谈公务?”

    云知意拍开他的手,嗔恼笑瞪他:“若白日在府衙时你能好好说话,我这会儿费劲和你吵什么?别打岔,还有北山的事呢,你当真不肯让步?”

    因为疏浚滢江的工程有需要,工务署提议挖一道引流渠。

    云知意和工务令常盈经过多次磋商,最终觉得这引流渠还是从北山向松原希夷山去最佳。

    如此既可助槐陵滢江段分流,又可供松原那边的农耕灌溉,算是卖给松原郡一个天大人情,互惠互利。

    但如今北山以东是霍奉卿的私产,他不同意,州府也不能硬来。

    云知意拾级而下,认真地想了想:“要不,我拿望滢山跟你换?”

    “不换,”霍奉卿跟着她的步子,口中哼道,“我打算圈北山做我家府兵大营。”

    云知意一听就急了:“你这不是故意找事吗?你的封爵也就允蓄府兵三千而已,哪用得上那么宽的地方做大营?”

    若他真将北山以东圈成自家府兵大营,那州府就连北山以西都不好随意动了。

    云知意还打算下半年在北山以西开官属牧场呢!

    “你管我用不用得上?既是我的私产,我想圈就圈。”霍奉卿抬眼直视前方影壁,唇角那淡淡笑弧恶劣又挑衅。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云知意一时想不出可以说服他的办法,急得原地跺脚,娇嚷威胁:“霍奉卿!若你执意圈北山做你家府兵大营,信不信我天天蹲你房门口哭丧!”

    “北山为陛下赐我。若你同意成婚,我与北山皆归你,到时任你想哭什么调,我都洗耳恭听。”

    他伸手将她鬓边一绺落发拢到耳后,笑音温柔中带着诱哄:“对了,门口风大,去榻上哭。”

    云知意倏地赧然红,噗嗤笑出声,伸手就去掐他的腰:“你如今是真不打算做人了是吧?这种话也……”

    *****

    两人没个正形地放肆笑闹间,云知意的余光瞥见有三个人接连自影壁后迈出来。

    当下心中一惊,赶忙急急收声,定睛看去——

    竟是她二姑姑云昤,以及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靖宁公主李争鸣、朝安郡王李准。

    她与这三人已多年不见,尤其是李准。

    小时李准到云府做过客,云知意也曾与他玩耍过的。

    但她七岁那年离京,彼时李准也不过才十岁,如今两人在外貌长相都与儿时大不相同。

    云知意之所以能一眼认出他,还是因为他腰间那枚少府匠作的羊脂玉飞龙佩。

    云知意没明白这三人凑成一堆来是个什么意思,当下晕乎乎飞快思索着。

    本想问二姑姑既今日到了,为什么没有差人去州府告诉她,却不知怎么脑子一抽,脱口就是:“二姑姑,您怎么在这里?”

    “我奉你祖母之命,前来为你与霍家议亲啊。”云昤答着云知意的话,却笑意不善地瞥向霍奉卿。

    很显然,方才霍奉卿对云知意说的那句私房浑话,是被影壁后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了。

    尴尬的霍奉卿喉间一紧,整个人瞬间烫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清了清嗓子,强行镇定地行礼:“云将军安好。”

    云知意又看向李争鸣,晕乎乎行了个晚辈礼:“靖宁公主,您怎么也来原州了?

    李争鸣笑道:“我来看你姑姑替你议亲啊。”

    她与云昤是多年知交,又曾一同领兵征战过沙场,关系向来好,闲着没事跟来凑热闹,倒也不算突兀。

    霍奉卿继续尴尬,继续执礼:“靖宁公主安好。”

    “霍侯爷,久仰。”李争鸣简单还礼,挑眉笑得兴味。

    云知意茫茫然看向一旁的李准:“那,朝安郡王您……”

    “哦,靖宁姑姑说,若云将军与霍家议亲不顺利,她就正好替我向你姑姑议亲,”李准指了指李争鸣,满脸写着无所谓,“我十几年没见过你了,总得来看看你长大后是什么样……诶,霍侯爷,你为什么不问我安好?”

    霍奉卿收起执礼的姿势,挺身负手,冷笑睨着不远处那个迷茫的英武青年。

    这都想不明白?

    当然是因为霍侯爷心里一点都不希望你安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