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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命情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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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几日,六月初一。

    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载得不错,皇帝果然率了文武百官并一众的妃嫔往漱玉川上出游了。我自住进皇宫以来,因不受皇帝待见,虽担着太子他师父的名,却并未封下阶品。然礼部几个主事的小官很有眼色,晓得我是个高人,硬是将我列入了百官之列,在那出游的龙舟上,挨着几个从八品的拾遗,占了个位置。这个位置乃是个只能见着皇帝后脑勺的位置。离皇帝三丈远的另一个后脑勺,瞧着有些像陈贵人的。

    卯日星君很给面子,在元贞小弟同东华帝君双双应劫的这个大日子里,将日头铺得十分毒辣。半空里三三两两飘着几朵浮云,也像是被热气儿蒸得快散了,恹恹的。

    漱玉川的河道并不宽敞。皇帝的龙舟却大,占了大半河面。

    河两岸挤满了百姓,估摸天刚亮便来河边蹲着的才有好位置。

    皇帝游的这个河段并不长,京城的百姓却多,是以许多没在地上寻着位置的,都爬到了树上或近处的民房上。

    开船的小官十分艰辛,因河两畔的堤岸上蹲满了百姓,便定要将这船开在河的正中央,不偏左一寸,也不偏右一寸,才显得出皇帝恩泽四海,一视同仁,既不便宜左边的百姓,也不便宜右边的百姓。因这是个极精细的活,有道是慢工才能出细活,于是,船便开得越发的慢。

    一船人在大太阳底下,皆熬得两股战战。

    眼见午时将近了。我塞了两枚金叶子与在船后忙活的一个小宦臣,着他帮忙请一请太子。小宦臣手脚麻利,我闭着眼睛还未歇上半刻,元贞已乐呵呵凑了过来。

    今日他着了件天蓝的织花锦袍,少年模样很俊俏,见着我,眉梢眼角都是桃花地笑道:“师父这个时候叫元贞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虽有个刨根问底的脾性,我却早已在心中盘算好,先顿一顿,做出莫测之态来,方拢着袖子深沉道:“为师方才胸中忽现一束道光,将平日许多不通透的玄理照得透白,为师感念你对道法执着一心,既得了这个道,便想教传于你,你愿不愿听?”

    元贞小弟立刻作个揖,垂首做聆听之态。

    我肃然清了清嗓子。

    在昆仑虚学艺时,我有些不才,道法佛法凡是带个法字的课业,统统学得不像样。但即便当年墨渊授这些课时我都在打瞌睡,也算是在瞌睡里受了几千年熏陶,与一介凡人讲个把时辰道法,自然没有问题。

    我一边同元贞讲道,一边等待司命星君命格簿子里那位美人,眼看午时将过,有些着急。

    讲到后来,元贞欲言又止了半天,插嘴进来:“师父,方才房中双修、养气怡神那一段你前前后后已讲了四遍。”

    我恨铁不成钢道:“为师将这一段说四遍,自是有说四遍的道理。四这个数代表什么,你需得参。这段道法讲了个什么,你需得参。为师为何恰恰将这段道法讲四遍,你亦需得参。学道最要紧的,便是个‘参’字,似你这般每每不能理解为师的苦心,要将道修好,却有些难。”

    元贞羞愧地埋了头。

    因被他打了回岔,我想了半天,方才我是将一段什么与他说了四遍来着?唔,暂且不管它,便接着房中双修、养气怡神继续说吧。

    我讲得口干舌燥,茶水灌了两大壶下去,司命星君命格簿子里那位美人,终于出现了。

    我其实并未见着那美人,须知我坐的是船尾,纵然极目四望,也只能瞧见各种后脑勺。知晓那美人已然登场,乃是因见着了在天边盘桓的,司命星君不惜血本借来的,西天梵境佛祖跟前的金翅大鹏。

    我活了这许多年,从未亲眼见过一个皇帝跳水救美人,顷刻便要饱了这个眼福,一时热血沸腾。但因需稳着元贞小弟,少不得要装得镇定些,忍得有些辛苦。

    河道两旁百姓的欢呼乍然少了,船上也由前至后寂静开来,我自眼风里扫了扫那尚在天边呈一个小点的金翅大鹏,以为,这诧然的沉默绝不该是它引起的。

    想必骤然没言语的人群,是被刚刚出现的美人迷醉了。

    元贞小弟尚沉迷在道学博大精深的境界里不能自拔,并未意识到这场奇景,我略觉安慰,一边继续与他弘扬道法,一边暗暗地瞟越飞越近的金翅大鹏。

    佛祖座前的这只大鹏长得十分威武,原本一振翅要飞三千里,此番因是扮个凡鸟,飞得太刚猛有些不宜,是以缩着一对翅膀,从天边缓慢地、缓慢地飘过来。许是从未飞得如此窝囊,它耷拉着头,形容很委屈。

    我眼见着金翅大鹏十分艰辛地飘到漱玉川上空来,先在半空中轻手轻脚地来回飞一圈,再轻手轻脚地稍微展开点翅膀,继而轻手轻脚地一头扑下来,又轻手轻脚地慢慢腾上去。我觉得,它想必一辈子都没有飞得这样纤弱文雅过。

    可它这套谦然温和的动作,看在凡人眼里却并非如此,耳中听得他们惊恐万状号了一嗓子又一嗓子,号得我耳中一阵一阵轰鸣。我近旁的一个老拾遗颤着手指哆嗦道:“世间竟有这么大的鹏鸟,这鹏鸟竟这般凶猛,飞得这样快。”

    元贞仍沉浸在美妙的道学世界里。他在苦苦地冥思。我琢磨着那落水美人应该已经落水了,便气定神闲地等着船头桑籍推皇帝那扑通一声。

    船头果然扑通了一声,我欣慰地点了点头,很好,桑籍将东华推下水了。

    我这厢头尚未点完,那厢却听陈贵人一声尖叫:“陛……陛下不会浮水啊——”紧接着又是扑通的一声。紧接着扑通扑通扑通很多声。

    我呆了一呆。

    我的娘。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东华这一世托的这个生是只旱鸭子,如今却叫哪个去救那落水的美人?

    我匆匆赶往船头,元贞想必也被方才陈贵人那声干号吼醒了,激动地抢在了我前头。虽然出了这么大个纰漏,但为今之计,却也万万不能让元贞下水。即便是连累东华的命格也改了,终归比两个的命格都改不了好。本上神闹中取静,因瞬时做出了这等睿智的决策来,一抬袖子,死死握住了元贞的手。

    元贞于匆忙奔走中深深看了我一眼,继续奔走。既是太子开道,我两个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船头。挤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立在船头的桅栏后。

    隔着桅栏朝下一望。

    这真是一道奇景。

    漱玉川中花里胡哨全泡着大大小小的官员,不会浮水的边呛边呼救命,会浮的游来游去扎一个猛子游一段喊一声皇帝,遇到个把不会浮水却也跳下来了的同僚,便掺着一同边游边找皇帝。

    但河里的人委实太多,这寻找就变成了件甚艰辛的事。

    我因站在船上,俯望着整个河面,难免看得清明些,满漱玉川的大小官员们要寻要救的皇帝陛下,此时正躺在娇小的陈贵人怀里,被抱着甚吃力地一点点朝龙船游过来。

    眼下这情景,我估摸是皇帝被桑籍神不知鬼不觉推下水后,陈贵人一声“陛下不会浮水”一语惊醒梦中人,皇帝座下这些忠心臣子为表忠心,急忙跳水救驾。但少不得有几个同样不会浮水的,被这踊跃的群情振奋,咬牙一挽袖子也跟着跳了下去。尚存了几分理智没有被这盲目的群情所振奋的,大约想着别人都跳了就自己不跳有些说不过去,只好悲情地也跟着往下跳。皇帝贴身的侍卫们必然是会浮水的,原本他们只需救皇帝一个,眼见着又跳下来几只旱鸭子,且还是国之栋梁的旱鸭子,自是不能放着不救,生生添了许多负累。这厢陈贵人已拖了皇帝上船了,那厢皇帝的侍卫们却还在忙着救不会浮水的国之栋梁。

    这么一闹,那命格簿子上的落水美人,却没人管了。

    元贞一心系在他父亲身上,自是无暇顾及那落水的美人,几欲翻身下船救他父亲,幸亏被尚且没来得及跳下水的几个七老八十的老大臣死死挡了。而皇帝本人尚自顾不暇,自然更没多余力气去关注那位美人。

    方才我眼风里分神望了望,那美人自己游上了岸,边哭边走了。

    皇帝被淹得半死不活。

    因陈贵人是皇帝落水后唯一跳下去的妃嫔,且还一手将皇帝搭救上来了,地位自然不同。众妃嫔皆被识大体的皇后让在一旁嘤嘤啜泣,只得她一人能扒在皇帝龙体上,哭天抢地大喊:“陛下,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丢下臣妾啊!”

    话罢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喊两句又吐了一口。几个随行的见过世面的老太医慌忙蹿过来将陈贵人与皇帝分开,训练有素地配了额,各自哆嗦着打开药箱分别与皇帝和陈贵人问诊切脉了。

    这一趟出游再也游不下去,脚下的龙舟终于可以发挥它水上马车的长处,开船的小官再用不着小心翼翼把握方才那个度,太子一声令下,扬眉吐气地抖开旌旗来,刷的一声便沿着水道朝皇宫奔去。

    我窝在船尾处,招了那与我请元贞的小宦臣讨了壶白水。元贞的劫算是渡化了,却大不幸连累东华与那位落水美人生生错过。我自然知道东华帝君身为众神之主,诸事烦琐,能筹出时日来凡界托一回生十分不易,此番却生生被我毁了他历情劫的机缘,我觉得很对他不住。

    擦了把汗,喝了口白水,元贞这趟事,本上神做得终归不算利落。

    虽则做得不利落,好歹也做完了。

    掐指算一算,在凡界我已待了些时日,见今的凡界却也并不比当年更有趣味。我揣摩着,明日去皇宫后的道观同元贞那道姑亲娘道个别,算有始有终,我便该回青丘了。但如今我身上没一寸法力,如何回青丘,倒是个问题。

    凤九先前与我说,过了六月初一韦驮护法诞,待东华遇着他一心爱慕的女子,她便也该走了。此番东华的命格虽被略略改了些,终究同她没大干系,且不说她今日还冒着性命之忧救东华于水火之中,该报的恩情通通都该报完了。我琢磨着,太阳落山之后去找一回凤九,明日与她一同回青丘。

    我回紫竹苑打了个盹儿。

    伺候的侍女一双柔柔的手将我摇醒时,已是黑灯瞎火。

    松松用了两口饭,着她拿来一个灯笼,提着一同往菡萏院去。

    白日里的皇宫已很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入了夜,宫灯照得四处皆昏黄一片,似我这般在皇宫里住了两月不满的,哪个台是哪个台哪个殿是哪个殿,便更拎不清。拎灯笼的侍女却一路分花拂柳熟稔得很,我默默地跟在后头,心中一股敬佩之情徐徐荡漾。

    路过花园一座亭子,不想被乍然冒出来的元贞小弟截住。侍女福了福身道了声太子殿下。元贞两只手拢进袖子,虚虚应了。转头瞟了我两眼,支吾道:“元贞有个事情想同师父商量商量,师父能不能同元贞去那边亭子里站站。”

    凑近一看,他那模样竟有几分腼腆羞涩,我心中一颤,下午因他要去顾看他爹,我未陪他一处,他这番形容,该不会命里一根红线还是缠上了那落水的美人吧?若真如此,司命星君的一本命格簿子,便委实强悍。

    元贞将我领到亭子里,坐好。晚风从湖上吹过来,颇凉爽。我瞧着他那一副怀春模样,默然无语地坐在石凳上。他傻乎乎地自己乐了半天,乐够了,小心翼翼从袖子里取出一件东西,献宝似的捧到我面前:“师父你看看,它可爱不可爱?”

    我斜斜朝他掌中一瞟,这一瞟不打紧。

    我在心中悲叹了一声,元贞啊元贞,你这愁人的孩子,你可晓得你手中捧着的是甚?

    元贞小弟显然不晓得自己手中捧的是甚,眉飞色舞道:“中午船方拢岸,元贞因要稳住随行的百官,于是落在最后。这小乖乖直直从天上掉下来,啊,那时它并不这么小,张开一双翅膀竟有半个厢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压在元贞的身上,小乖乖却怜惜人得很,怕伤了元贞,立时缩得这么小一个模样,撞进元贞的怀里。”

    端端窝在元贞手心里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鹏,现下化作了个麻雀大小,虽是同麻雀一般大小,却仍挡不住一身的闪闪金光。它在这金光中耷拉着脑袋,神情十分颓靡。听到一声小乖乖,便闭着眼睛抖一抖。仔细一瞧,它两条腿上各绑了个铃铛。这铃铛是个稀罕物,本名唤作锁仙铃,原就是九重天上用来锁灵禽灵兽的。怪不得金翅大鹏不能回复原身,只能这么小小的做块砧板上的肉,任人调戏宰割。

    中午这金翅大鹏方从天边飘过来时我就有些担心,它这么缩手缩脚地飞,难免半空里抽一回筋。想必我这担心果然应验了,它才能正正砸进元贞怀中吧?

    我瞧着金翅大鹏腿上的铃铛出神。元贞凑过来道:“这个是先前的师父给的,我十二三岁的时候,道观后有一头母狮子精哭着闹着要做我的坐骑,师父就将这个送给我约束那头母狮子精。后来这头母狮子精却被隔壁山的一头公狮子精拐跑了,这副铃铛也一直搁着没什么用处,此番正好给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点头唔了一唔,诚恳劝他道:“你考虑得虽周全,但你手上的,呃,这位,却是个有主的,你若将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着来,怕是有些难办。”

    他皱着脸幽怨道:“所以元贞才要同师父商量商量,师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贞讨一讨小乖乖。小乖乖是个灵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贞一介凡人,寿辰有限,待到元贞命归黄土,自然要将小乖乖还给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拼命地摇头。但它此番是个鸟,并不比化人时脖子灵活,脑袋一动便牵连得全身都动。元贞将它递到我脖子跟前,道:“师父,你瞧,小乖乖听说我要养它,也很振奋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挣扎状。

    元贞哀切而又希冀地将我望着,我心头一热,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再想到他被我毁了姻缘,原本充实的后半辈子必将十分无聊,养一只珍爱的灵禽放在身边,多少可得些慰藉打发时间;进而想到他既然唤我声师父,便算我的弟子,当初我却连个拜师礼也没给他,委实不大像样。前前后后一思量,觉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说说,将他这金翅大鹏再借一段时日,应该也不是多大的问题。

    我斟酌点头道:“好吧。”

    小乖乖嘎地呜咽了一声。

    元贞惊喜地将小乖乖放进袖子里,握住我的手道:“师父,你竟应了,元贞不是在做梦吧?此前元贞还保不住以为这只能算元贞的痴心,没想到师父你竟真的应了元贞……”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半空里却响起一个甚清明的声音:“你两个在做甚?”

    这声音耳熟得很。

    我仰头讶然一望。

    月余不见的夜华君正端立在半空中,背对着冷月清辉,面上凉凉的,目光灼灼将我和元贞小弟望着。他身后同站了位神仙,着一身宝蓝衫子,唇畔含笑,面容柔和。

    在凡界月余,除了驻扎在菡萏院中的凤九,成日在周遭转来转去的全是些生面孔,此番见着个熟人,且是个能将我周身封了的法力解开的熟人,我有点激动。

    近来闲时瞧的戏本子,演到知己好友久别重逢,大多是执子之手将子拖走……拖去街边的小酒楼边喝小酒边诉离情,这才是好友重逢的正经。

    夜华与我虽算不上久别,也实打实小别了一番,他此番却冷冷站在半空中,连个正经招呼也不同我打,我觉得不大受用。

    元贞握住我的手,微微地发着抖。我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肃然与半空中两位瑞气腾腾的神仙道:“二位快从天上下来吧,月黑风高的,二位纵然仙姿飘逸,遇到个把不能欣赏的凡人,将他们惊吓住就不太好了。”

    我这番话说得体面,宝蓝衫子神仙合掌揖了揖,先腾下云头来。夜华眼风里扫了元贞一眼,也落下云头来。

    元贞显然就是那个把不能欣赏的凡人,我估摸他今日受惊吓得狠了,正待唤候在远处提灯笼的侍女将他搀回去歇着。放眼望过去,那侍女却已趴在了地上,灯笼歪在一旁。唔,看来对于夜华二位的仙姿,她也不大能欣赏。

    元贞的手抖得更加厉害,我在心中叹了一声,我白浅生平第一个徒弟,竟是个见了神仙就腿软的。

    我觉得应该温厚地挠挠他的头发,给他一点慰藉。手还没抬起来,却被他满面的红光吓了一大跳。此刻的元贞,一张脸红如一颗红心咸鸭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珠子亮晶晶地盯着我:“师……师父,我竟……竟见着了神仙,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神仙……活的神仙哎——”

    我默默无言地将手缩了回去。他喜滋滋两步跑到夜华跟前,恭恭顺顺作了个揖,道:“上古轩辕氏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引来凤凰绕梁。此番两位神仙深夜来访,可是因为我父皇德政昭著,上达了天听?”

    我暗叹两声,小子,不是你皇帝老子的德政上达了天听,乃是你同你皇帝老子的情债上达了天听。

    夜华似笑非笑,打量一番元贞,眼风里瞟了我一眼道:“要让太子失望了,本君此番下界不过是来寻妻,算个私事。”

    元贞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眼风看了我一眼,抓了抓头,一脸茫然。

    我讪讪与元贞笑道:“是来寻我的,是来寻我的。”

    元贞雷打了的鸭子般,十分震惊地望着我。夜华侧头,欣赏亭外黑漆漆的湖面。

    我在心中略略一过,觉得同元贞的这趟缘法已了,明日我便要走了。夜华来得不早不晚,今日他们又有这个仙缘能晤一晤面,倒正好趁此时机编个因由,在这里同元贞道个别。

    我这厢因由还没编得通透,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宝蓝衫子却已将一道金光直劈元贞面门,元贞立仆。

    宝蓝衫子向我赧然一笑:“姑姑不必挂心,小神不过是消了元贞殿下今夜对君上及小神的记忆罢了。经姑姑妙手,元贞殿下如今的命格已十分圆满,但小神唯恐他因见了两个真正的神仙,又生出什么烦恼和魔障。且帝君的命格今次因了元贞殿下的势,变得略有些些不同,小神此行正是为的来补救一番,还烦请姑姑指一指路,小神此番须寻令侄凤九殿下帮个忙。”

    这宝蓝衫子忒会说话,东华那命格被元贞小弟带累得,岂是略有些些的不同!

    我是个大度的神仙,他这一通抢白,说得句句是道理,他这么会说话,面容又长得和气,我自然不好冷起脸来再为元贞那一仆讨个什么说法。左右都仆了,就继续仆着吧。

    夜华悠然与宝蓝衫子道:“你请她指路,便是走到明日清晨,将整个皇宫逛遍了,也定逛不到凤九住的院子去。倒不如拘个土地问问。”

    宝蓝衫子诧异地望我一眼,自去拘土地了。

    我干笑了两声。

    今日夜华不同寻常,说话暗暗有些夹枪带棒,怕是在天上受了什么气。

    因我已将元贞的劫渡完了,夜华自然不能再封着我的法力。正巧宝蓝衫子将土地拘了出来,我便跟着他们三人一同去菡萏院,省得在认路上费心思。

    临走时见元贞还仆在地上,夜里风凉,元贞小弟的身子骨虽不纤弱却也不大壮实,病一场就有些受苦。本上神是个和蔼慈悲的神仙,最见不得人吃苦,着了宝蓝衫子使个术将元贞小弟送到他寝殿躺着。

    夜华冷冷地瞟了我一眼。

    在路上我已琢磨明白,从宝蓝衫子方才那一番话中,已很看得出来,他便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的司命星君了。

    夜华曾说这位星君脾气怪,依我看,倒挺和顺嘛。

    他此次同这位司命星君既是为补救东华的命格而来,方才那句寻我便明摆着是句戏言了。我本性其实是个包不住话的,看这一路上的气氛又这么冷清,忍不住要与夜华开开玩笑:“方才我还听你说是来寻妻的,此番

    这么急巴巴地却往凤九的居处赶,唔,该不是看我们凤九风姿卓然,心中生了爱慕吧?”

    他偏头看我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眼中竟生出隐隐的笑意来,却没答我的话。

    本意是要刺他一刺的玩笑话,不想碰个软钉子,我讨个没趣,不再言语。

    宝蓝衫子的司命星君却在前头扑哧一笑道:“喔,今日君上火急火燎地将小神从天后娘娘的蟠桃会上叫下来,说是有位上神改元贞殿下命格的时候,不小心将东华帝君的命格连带着改了,届时东华帝君历不了劫,重返正身时怕与这位上神生出什么嫌隙。天后娘娘的蟠桃小神一个也没尝着便被君上踹下界来补救,却不想这位上神,原是姑姑的侄女儿凤九殿下吗?前些时日小神见着凤九殿下时她还是个神女,此番已修成上神了?动作真正的快。”

    夜华咳嗽了声。

    我打了个干哈哈与司命道:“是快,是快。”已到得菡萏院大门口,夜华从我身边过,轻飘飘道:“司命来补东华的命格,我便顺道来看一看你。”话毕隐了仙身,闪进菡萏院大门。

    我愣了一愣。

    土地十分乖觉,做神仙做得很本分,将我们引到菡萏院门口便告退了。司命星君在我一旁做出个恭请的姿态来,我很受用地亦隐了仙身,随着夜华一同入了菡萏院大门。这座菡萏院今日纳了这么多神仙,往后千儿八百年的,都定然会是块福地。

    凤九正在灯下沉思,神情甚悲摧。想必回忆起白日里在文武百官众妃嫔跟前号的那几嗓子,觉得丢人了。见着我们一路三个神仙在她面前现出正身来,也并不惊讶,只淡淡朝外屋喊了句:“玉珰,客至,奉茶——”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祖宗,回神了。”

    凤九抖地一怔,打了个激灵,看见是我,一把抱住我的腰,音带哭腔道:“姑姑,我白日里又丢人了。”

    我安慰她道:“幸而你暂借的是那陈贵人的凡身,丢的算是那陈贵人的人。”

    凤九埋在我怀里摇了摇头:“我还坏了帝君的命格。方才我细细思量了一回。我从船板上跳进河中救帝君时,曾瞄到那被金翅大鹏刮下水的女子是会凫水的,若我不多事下一趟水,指不定那女子就将帝君救上来了,如此他两个也不能错过。我本打算今日过了就回青丘的,我暂借的这个陈贵人原本是个不得宠的,纵然今夜就升天了也掀不起什么大波。可此番我多事地救了帝君一遭,今日帝君在昏迷中竟一直拉着我的手,你没见到,刚醒来时他一双眼睛望着我,深情得都能掐出水来。”

    我打岔道:“许是你看错了,他在水中泡久了,泡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也未可知。”

    凤九抬起头来满目凄然:“可他还说要升我的阶品。”

    我默默无言地拍了拍她的背。

    司命星君端了杯冷茶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你是说,东华帝君此番已对你种了情根?”

    凤九大约此刻方才察觉这屋里除我外还有两个神仙。我觑了觑坐在一旁喝茶的夜华,与凤九道:“那是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华。”

    却不想凤九忒不给夜华面子,一双眼睛只死死盯住司命星君,盯了半晌,方哭丧着一张脸道:“司命,你这写的什么破命格啊。”

    我觉得凤九这么明目张胆地无视夜华不大好,对夜华抱歉地笑笑,他亦一笑,继续从容地悠悠饮茶。

    凤九那一句破命格想是有些刺激司命星君。正譬如你不能对着登科的状元说他胸无点墨,亦譬如你不能当着青楼的花魁说她面容庸陋。归根结底,一个人赖以吃饭的东西,是断断侮辱不得的。

    司命捧着那盏冷茶,嘴角抽了抽:“开初定帝君的命格,确然定得不济。不过,帝君既已对殿下种了情根,为今之计,也只能请殿下委屈着陪帝君唱一台戏。帝君此番投生,特地要历的劫当中,情劫占了个大头。原本帝君的这个情劫要由那落水的女子来造,如此,只能委屈殿下来造了。

    凤九委屈道:“为什么要我来造?我此前欠他的恩情已悉数报完了,你不帮我想个脱身之法,却还要我留下来帮他造劫,司命,你罔顾我们多年的交情。”

    司命闲闲地拈了茶盖浮杯中的茶水:“正如殿下方才所说,乃是殿下你乱了帝君的命格,让殿下与帝君造劫,便是补偿了。若殿下执意不肯,待帝君这一世寿尽回复正身时,再去与帝君请罪倒也不迟。”

    我不忍道:“这与小九却没什么干系的,原本是我改了元贞的命格才牵出这些事情……”

    司命赶紧搁了茶杯站起来朝我恭顺一拜:“姑姑有所不知,天命讲的是一环扣一环的理,上面一环的因结出下面一环的果,凤九殿下正是帝君这个果上面的因。凤九殿下既被卷进了这桩事,且她还用了两生咒施了法力,若帝君的命格被大改了,殿下必然要遭些反噬。小神方才提的那个法子,乃是唯一万全的法子。”

    我无限伤感地看着凤九。

    凤九凄凉地跌回椅子,凄凉地倒了杯茶,凄凉地喝了一口,凄凉地与司命道:“既是要让我来造这个劫,却与我说说,该怎的来造?”

    她已然认命了。

    司命星君轻言细语道:“只需殿下你先与帝君些甜头,将帝君一颗真心拿到手,待彼时帝君对殿下一往情深,再把帝君的这颗真心拿出来反复践踏蹂躏就行了。”

    凤九打了个哆嗦,我也打了个哆嗦。

    司命补充道:“届时小神与殿下择些戏本子,正可指引一番殿下如何,呃,如何践踏人的真心。”

    凤九趴桌子上哭去了。

    却听到外头的宦臣通报皇帝驾到。我怜悯地揉了揉凤九的头,与夜华司命一道穿墙走了。

    他二人一路护送我到紫竹苑外,夜华将我搂了一搂,道:“我尚有些事情

    积在身上,你明日先回青丘,两三日后我便也回来了。”话毕转身遁了。司命方才说,他们皆是从蟠桃会上溜出来,此番需得快快赶回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方才那滋味隐隐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来熟悉在什么地方。夜华似在青丘已很住了些日子,听他方才这个话,却不像是快走的形容,他到底打算住到什么时日才算个头?揣摩了一会儿,觉得困意袭来,挠了挠头,转进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