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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章 除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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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二六章 除服

    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傅老娘还赏了陈娘子一个鎏金戒指。

    陈娘子的性子向来老实,诚惶诚恐地接了后心里却着实有些不踏实,背着人小声嘀咕道:“老太太这是转性了吧,往常可从来没有这般好说话,她吃了我那么多顿饭,可从来就没有个谢字!”

    帮着布筷的大丫头杨桃正站在外间,盯着婆子们将一式十六头甜白瓷汤碗收拾好,听了这话忙拽了她的衣裳道:“您快歇着去吧,当心莲雾姐姐心疼您这个当婆婆的累着了!其实这家户人家就是远香近臭,咱家太太三五时过去请个安问个好,还送些布匹吃食,只要这人心是肉长得,哪里觉察不出谁好谁孬来?”

    陈娘子想想也是,将鎏金戒指揣进袖子里笑着走了。

    吃得心满意足的傅老娘临了想起一件事,有些迟疑地问道:“珍哥捐了这许多银子,朝廷真会派人去寻她爹?”

    宋知春也渐渐摸准这位老太太的心思,遂笑着答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朝廷遇着难处时多少人抄着手看热闹,是咱家珍哥第一个站出来解围的。那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反正救了急,这十里八乡的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朝廷里的大人们但凡顾一点脸面,也要给咱家一个说法,您且放宽心吧!”

    傅老娘想想倒的确是这个理儿,不由嘟囔道:“听说还是皇子来嘉奖的呢!早知道有这般的体面,珍哥行事时也该叫她大伯也捐一份银子的。说不得朝廷记着好,让她大伯也官复原职了呢!”

    显见傅大老爷在家赋闲太久,他亲生老娘已经发现其间的猫腻。

    这话却是不好接,宋知春只得转头吩咐仆妇们将一些广州带来的鱼鳖土产满满码放在马车上,傅老娘这才高高兴兴地返家去了。送走了挟怒而来乘兴而去的老太太,傅百善疑惑问道:“祖母赶了半天的路,就是为了过来骂我几句?”

    宋知春摇摇头,“人老了,心肠也软了,总想把事情安排周全些。”

    她旋即想起房中红木匣子里那叠地契,最早的竟是十几年前置办的,这些东西怕是这位乡下老太太半辈子的心血。傅老娘当场将东西送出后,仿佛卸了担子一般轻松,还低声自嘲道:“左邻右舍谁都不知我家底的厚薄,老大媳妇儿大概知晓一些,就像老鼠一般心心念念惦记着我房里的这点东西。”

    傅老娘说到这里时还抬眼觑了一眼二儿媳,半怒半怨道:“我没什么见识,只知道一碗水端平。你们挣的是你们自个的,反正我攒下的私房是要均等平分的。你家的我提前送过来,一是怕我有个什么闪失让你大嫂全独吞了,她那个性子指定做得出来。二是贴补一下你们二房,这回猛地出去这么多银子,任是再大的家当也抵不住这般大手大脚。说实话我都替你们心肝疼,以后万不可再让珍哥如此任性妄为!”

    絮絮叨叨,不一而足。

    宋知春回过神轻叹道:“我自进门起,这位老太太横竖看我不顺眼,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话,现今想来竟是过了二十来年了!”

    傅百善靠了她的肩膀道:“我还以为祖母不把我好生骂一番势必不解恨呢,谁曾想这般轻巧就放过了我!”

    宋知春无声笑了一下,“她是气你乱花用,知晓你用在了正途上可不就没话了吗!不但送了私房过来贴补,还跟我说若是不嫌弃她那些首饰老旧粗笨,也给你留了一份作嫁妆。”

    看了一眼越发沉静如水的女孩,宋知春回身折了一枝半开的桃花簪在女儿的鬓角,叹道:“忘了那人吧,权当没有那回事!除服再办了及笄礼后,娘睁大眼睛重新为你相看,这回定要为你找个有担当的好男儿!”

    傅百善敛了笑容垂下浓密眼睫,良久才轻声应了个“是”。

    春日里午后的暖风在园中打着旋儿,有些早凋的红花绿叶便随风跌入一旁的塘池,勾起几个小小的漩涡,倾刻间便随着流水淌走了。

    四月,城外温泉庄子百花掩映的深处。

    傅百善脱下身上的孝服孝帕丢进坟前的火盆里,火苗温软地上下翻卷,片刻就将孝服化为灰烬。荔枝跪在一边,将金箔纸折成的元宝小心地放在火盆里,嘴里轻声念叨:“顾嬷嬷,姑娘为你守了一年的孝,你也该放心去投胎了,这回定能找个好人家,还要保佑姑娘找个好儿郎!”

    傅百善一腔愁思都让这丫头搅个干净,不由笑道:“顾嬷嬷要是知道你现在比莲雾还要话多,定会气得捶你!”

    荔枝用树枝将金箔元宝划拉开,好让火势更加旺些,这才转头正色说道:“顾嬷嬷去前最放心不下姑娘,那时节了还嘱咐我服侍好你。说你性子看着矜重淡然,其实心里头最是重情重义。别人对你好上五分,你便要去还上十分才甘心。这样的性子我若不在一边看着,指定还要吃亏!”

    傅百善哑然失笑,良久才怅然道:“我以为自己从来就是个不服输的强硬性子,没想到在嬷嬷的眼里竟成了烂好人!”

    荔枝便想到在凤祥银楼里那让人揪心的一幕。

    隔着一扇乌木屏风,姑娘未来的夫婿和别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勾勾搭搭,那穿金戴银的小妇人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出身。偏偏姑娘却什么也没说,就那样默然地望着两人离去,连她这在一旁看的人都替姑娘心里痛得慌,这不是烂好人又是什么?

    姑娘从来都是大方开朗的性子,几时这般郁郁过,都是那对奸夫淫妇害的。那日要不是姑娘一力拦着,她能一把抓破那妇人的脸。在广州时,那些滋事的小地痞三四个都不是姑娘的对手。如今,还要受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猖狂妇人的气不成?

    看着姑娘一脸的安然,荔枝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她已经将这份痛楚全部掩藏在心底。可惜的是那位裴大人再好,却再也走不进自家姑娘的心里了!

    回到屋子里,新任的大丫头乌梅和杨桃连忙迎了出来。

    傅百善在放了柚子叶的澡盆里泡了半晌,出来就见榻上放了一袭杏红掐了珠边的印金罗襟折枝花纹罗衫,旁边是一袭藕粉色镶了三道滚边的皱绸挑银线裙。不禁笑道:“这是谁做的?我自打生下来就没穿过这般颜色鲜亮的衣裳!”

    荔枝端了一盏熬得稠稠的银耳汤过来笑道,“是我跟乌梅挑的布料花样子,杨桃赶了半个月的工才得的,姑娘要是不穿我们三个可不依。”

    乌梅拿了细布巾帕为傅百善吸干头发上的水分,也笑着说道:“杨桃手可巧了,这套衣裙的针脚可细密得很。本来我还想帮忙的,看了她的女红我就只是帮着盘了几个衣襟上的燕子扣,姑娘可别怪我懒!”

    杨桃个子不高,有张小小的圆脸,闻言有些羞涩的红了脸,小声道:“姑娘不嫌弃就行了,听说京城有家撷绣坊专门给大户人家的女眷做衣裳,那里的师傅才是高手。姑娘要是喜欢,我尽力去学就是了!”

    荔枝暗暗点头,不枉她和莲雾费心带着两个小丫头,如今看来已经可以领些事了。遂笑道:“姑娘原先是为了给顾嬷嬷守孝那就不说了,可现在除了服,又是正当岁数的好年月,就该穿这些鲜亮的颜色,不光别人看了高兴,自家心里头也舒服。姑娘往回的衣裳都素了些,今年又窜了些个头,趁了这个时节正该换些新的!”

    傅百善喝着软糯的银耳,闻言扶住额头道:“好了,好了,荔枝嬷嬷,叫丫头们把东西全部拿上来,姑娘我今天就交给你们了!”

    几个丫头都是手脚利落的人,不一会儿工夫就把衣裳穿戴整齐了。荔枝看了后兴致勃勃地端出了首饰匣子,从里头挑拣了一套紫晶鎏金头面来配。傅百善的首饰繁多,俱是手工精致价格昂贵之物。像这套鎏金头面是苏杭的时兴工艺,上面的紫水晶是波斯国商人带来的,拿在手里流光溢彩甚是招人喜爱。

    傅百善坐在妆镜前一动不动,任丫头们为她画眉抹粉。等诸事完毕之后,她站在榻前展开衣袖,轻轻旋转一圈自嘲取笑道:“若是天天都这般打扮,怕是我连走路都不会了!”

    说完抬头就见屋子里一片静寂,几个丫头都一脸惊艳地望着自己。特别是荔枝眼泪都掉下来了,捂着嘴巴道:“姑娘以后若是走不了路,我们都来扶你走,这般好模样就是要让别人看看!”

    傅百善神色一怔,喃喃道:“让谁看呀?”边说边伸手去摘头上的发钗。

    “不许摘下来!”

    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却是宋知春从外面走了进来,虎着一张脸骂道:“不过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有什么不得了。我的女儿值当天下最好的男儿,那样一个婚前就偷养小妇的人丢了就丢了。我的女儿反倒要穿最华丽的,戴最贵重的,让更多的好男儿看看,更要让错过你的人睁大眼睛好生看看!”

    荔枝见状连忙带了乌梅和杨桃下去,站在门外就听到太太依旧疾言厉色地大声骂道:“为负心人流泪不值得,我的女儿从来不是这般没担当的人。这一向家里的人怕你伤心,什么都不敢说,反纵得你把心思越埋越深,什么心里话都不跟家里人说了。蠢女子,你这般憋屈自己,是准备让娘的心痛掉吗?”

    乌梅和杨桃面面相觑,荔枝反倒捂嘴笑了,小声道:“莫怕,太太是想骂醒姑娘,是为姑娘好才这样生气。我情愿咱们姑娘像在广州时一样,成天到晚开开心心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最不济也要打扮得鲜亮有个好气色。可你们看看这一年里姑娘借着为顾嬷嬷守孝,整天都是一身素服,孝守完了都不知道怎么妆扮自己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正说着,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戒尺的噼啪声,显见是太太下了重手。然后就是姑娘大声的告饶,“娘,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憋屈自个了,明儿我就出门把胭脂水粉全买回来,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给你看!”

    荔枝噗嗤一笑,眼角含泪。

    却是想起了昔年在广州时太太时常虎威大发,姑娘团团转地躲藏。那时节老爷还在,顾嬷嬷还在,曾姑姑也在,每回都护着姑娘不被挨打,现在想来那是一段多美好的时日。天边夕阳已下,荔枝双手合十,企盼天上的顾嬷嬷保佑姑娘早日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