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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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月

    三月, 风吹玉门,冰雪消融, 大地逐渐露出绿意。

    阳光过窗入户, 将榻上晒得暖融融的。唐师师现在还不能见风,但是在窗边晒一晒太阳,抱着孩子在屋里走一走, 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唐师师抱着孩子, 缓缓在屋里走动。赵承钧进门,看到她的动作, 问:“他又不肯睡觉?”

    唐师师回头见是赵承钧, 微叹了口气, 轻声说:“是啊, 折腾一上午了, 还不肯睡。我想让他趁现在睡一觉, 不然他睡在下午,到晚上时他睡饱了,夜里又要闹。”

    孩子趴在唐师师怀里, 半合着眼, 已经有些迷瞪。赵承钧走到跟前, 从唐师师怀里接过孩子, 说:“给我吧, 你歇一会。”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二十多天过去, 孩子已不再是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小猴子, 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发面馒头。抱着这么大的一个小火炉, 就算他还不重,不间断地抱几刻种后也够受了。

    唐师师将孩子交给赵承钧, 小心地从孩子身下抽出自己袖子,轻声交代:“他睡得不牢,不要吵醒他,不然他又不肯睡了。”

    赵承钧点头,十分熟练地抱着孩子。第一天他还不敢抱,如今抱的次数多了,赵承钧早已无师自通。

    赵承钧的手臂比唐师师的稳,孩子可能感觉到父亲身上不好惹的气息,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欺负母亲,而是很快睡安稳了。唐师师坐在一边活动手腕,瞧见孩子这么快就睡着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欺软怕硬,每次你一回来,他就格外听话。只有我和丫鬟时,他可不是这样的。”

    赵承钧走到塌边,平稳地把孩子放在塌上,听到唐师师的话,他失笑:“你自己的儿子,他欺软怕硬,你说该怨谁?”

    唐师师飞快地挑起一边眉毛,倚到另一边,问:“王爷这是在说我欺软怕硬?”

    “我可没说。”赵承钧把孩子放好,坐到唐师师身边,拉过她的手腕仔细揉捏,“抱着太累就让丫鬟来,他足有九斤呢,小心手腕受不了。”

    赵承钧说她欺软怕硬,唐师师生气了,她想抽回手,但是使力好几次都抽不回来,唐师师放弃了,任由赵承钧慢慢在她的腕骨上打转:“朝廷回信了吗,他的名字定下来没有?”

    “今天刚送来,定了。”赵承钧说,“宗人府取了诰字,已经写到族谱里了。”

    唐师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还是用了你取的字。你是不是在信里夹带了私话?”

    “说话要讲证据。”赵承钧轻轻怼了唐师师一指头,说道,“给宗人府的信是你亲眼看着放入信封的,我在里面什么也没提,具体是谁开信,我亦无法得知。这说明连宗人府的人也觉得,我取的名字更适合男孩子。”

    先前赵承钧给孩子取名字,无法定夺用哪个字,就让唐师师帮忙选。结果两人越选越多,意见十分不统一。赵承钧喜欢“诚”“诺”“诰”之类阳刚的字,而唐师师嫌弃俗,选了“谊”“谧”“谨”之类的字。

    两人谁都无法说服谁,最后赵承钧将这些字写在奏折里,送到宗人府,让宗人府从里面选一个给孩子做名字。

    今日刚刚送回结果,宗人府拟定“诰”,已经登上族谱,一锤定音了。

    “赵子诰。”唐师师抿唇,低声埋怨,“一听就是男孩子。”

    赵承钧挑眉,哭笑不得:“不然呢?”

    唐师师依然不痛快,一想到这件事就耿耿于怀:“你真的没有买通宗人府的人?分明是我取的名字更好听。”

    “好好,你取得更好。”赵承钧说,“等我们女儿出生的时候,由你来取名,这样总行了吧?”

    唐师师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下一个是女儿?”

    赵承钧忍俊不禁,唐师师没发现语言中的陷阱,完全顺着他的话走,可见她并不排斥给他生儿育女。赵承钧笑道:“是儿子也行。”

    唐师师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恼怒地瞪他一眼:“谁要给你生孩子。”

    唐师师肌肤皓白如雪,她扶着手腕,轻轻转了转腕骨,侧身倚在坐塌的围栏上。纤细雪白的手搭在围屏上,随意垂着,在阳光下白的几乎发光。赵承钧视线落在她的手上,慢慢上移,看到她皮肤莹润,脖颈修长,红唇雪肤,乌目湛湛。她倚塌时,神情娇矜,自有种烟视媚行、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美人感。

    唐师师月子中养得好,现在她的下巴依然精巧,但是脸颊侧添了些肉,比刚怀孕时丰盈不少。她前段时间太瘦了,身上都能看到骨头,像现在这样骨肉匀停,气血充盈,反而比之前更美。

    而且产后和少女不同,她腰肢很快恢复纤细,但是胸臀却变圆润了,皮肤更是细腻的如同瓷器一般。如今的她属于少女的青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母性的温柔,如拂去灰尘的明珠般,绽放出莹莹光辉。

    赵承钧很满意,这才是一位王妃该有的样子。他的妻子就该骄恣明媚,从容不迫,不识人间疾苦。太瘦削或者眉目间太阴郁,都是丈夫做的不好。

    赵承钧手心捏着唐师师纤长柔软的手指,渐渐有些意动。他心里默默地算,太医说,生产后多久可以行房来着?

    唐师师没有注意赵承钧,她在想孩子的事,说:“幸好朝廷的信赶在满月之前送回来了,要不然,酒席都不好办。满月礼的座位你看了吗,还有没有要更改的?”

    赵承钧随意嗯了一声,道:“已经很好了,无需更改。这些事你随便看看就行了,我养着这么多奴仆,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吃白饭,而让你亲力亲为。你的当务之急是养身体,至于其他事情,都可以抛给下人。”

    “我知道。”唐师师说,“我就是看看单子,具体的事都是丫鬟去做,累不着的。再说,都一个月了,我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么娇贵。”

    赵承钧心说她可比纸糊的娇贵多了,他正要说什么,眼角余光瞅到坐塌,问:“你刚才说,他睡觉不安分?”

    “对啊。”唐师师叹气,“和你一样,稍有风吹草动就醒了,我们说话小声些,不要吵醒他。”

    赵承钧叹气:“他已经醒了。”

    唐师师惊讶,赶紧站起身,发现赵子诰躺在塌上,大眼睛咕噜噜看着房顶,一边看一边啃手。唐师师无奈,侧坐在塌边,把他的小拳头从嘴里拉出来:“你呀,好的不学坏的学,就知道折腾你娘。”

    赵承钧跟着她走到方榻另一边,手臂撑着围屏上,仿佛把唐师师和孩子都围在自己怀中:“晚上让两个奶娘轮班吧。现在太阳这么足,估计他很难睡着了。”

    唐师师也觉得,她拿出帕子,细细地给孩子擦手。孩子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女,忽然咧开嘴,对着赵承钧笑了出来。

    赵承钧一怔,惊讶道:“他笑了。”

    唐师师正在给孩子擦手,听到这话赶紧抬头:“什么,他会笑了?”

    “对。”赵承钧也坐下来,搭着唐师师肩膀,仔细看孩子的脸,“刚刚确实笑了。赵子诰,再笑一次。”

    唐师师期待地看着孩子,然而这次赵子诰眼睛咕噜噜转,怎么都不肯笑了。唐师师失望,委屈道:“我抱他那么久,他都不对我笑。”

    赵承钧赶紧抱着哄大的:“没事,他还小,以后还会再笑的。”

    “那不一样。”唐师师依然非常失落,“分明是我照顾他的时间更多一点,但是他第一次笑不是对我,竟然是对你。凭什么?”

    赵承钧无奈,这也要争。赵承钧说:“没有,他当时眼睛看着的是你,说不定在对你笑,恰好你没看见而已。快看,他又笑了。”

    这回唐师师也看到了,她内心的失衡总算找回来一点。接下来两个人一直在塌边逗赵子诰笑,直到刘吉进门,不得不打断赵承钧:“王爷,刘大人来了,已等了许久了。”

    赵承钧恋恋不舍地放下孩子,忍痛和妻儿告别:“我先去外面议事,一会回来陪你。”

    “好。”唐师师头也不抬,打发道,“你快走吧。”

    连看都不看他,赵承钧又停了一会,发现他丝毫无法和赵子诰竞争唐师师的注意力,只能安安静静出门。到外面后,春色明媚,鸟鸣阵阵,处处洋溢着春回大地的热闹感。赵承钧和刘吉走在这种勃勃生机中,刘吉笑道:“王爷,您先前还说不喜欢小孩子,一听到小孩子哭就头疼,现在依奴才看,您分明和小主子相处的很好。”

    赵承钧默然,无言以对。事实证明有些话不要说太早,一旦后面被打脸,那就完了,每个人都可以嘲笑他。

    而且前期越坚定不移,后期打脸越痛。

    其实赵承钧并没有说假话,更不是刘吉等人以为的年少不知事,后面才懂女人和家庭的好。在此之前,他是真的打算终生不婚的。

    谁知道他会遇到唐师师,还阴差阳错做了荒唐事。并非他想要成婚,他只是想和唐师师成婚而已。

    然而这些,不必说给外人听。

    孩子马上就要满月,这一个月唐师师专心调养身体,闭门谢客,隔绝外界一切声音,每日只接触孩子和赵承钧。虽然赵子诰闹人,但是有许多人搭手,稍微麻烦些就有丫鬟婆子代劳,唐师师只需要动嘴就行了,并不算累。唐师师不必劳累,又能享受孩子降生的乐趣,赵承钧还时常跑回来看孩子,这一个月唐师师过得极其舒心。自然而然的,心情状态就带到了面部表情中。

    唐师师如今眉眼柔和,皮肤晶莹,眼珠莹润的像是含了汪水一样。卢雨霏等人在满月宴上第一次见到唐师师,都吓了一跳。

    要不是唐师师手里抱着孩子,先前她的大肚子也骗不了人,卢雨霏几乎怀疑唐师师压根没怀孕,这个孩子是别人替她生的吧?

    不光是卢雨霏这样想,来做客的夫人太太看到唐师师,也惊叹不已:“王妃恢复的真好。果然年轻人就是底子好,才一个月,腰就瘦成这样了。”

    “哪有。”唐师师抱着孩子,抱怨道,“我胖了许多,连胳膊都比以前粗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太太笑道:“女人都是这样,闺中时连一根针都拿不动,等生了孩子,十来斤的孩子,单手抱几个时辰都不累。王妃成日抱着小郡王,胳膊可不是越来越有力么。”

    众人一起笑,唐师师含笑看着怀中的孩子,说:“他长得特别快,现在我抱一会没问题,等再过几个月,恐怕我就吃不消了。”

    “孩子长得快是好事,有丫鬟婆子在呢,让小郡王赶快长才好呢。”另一个太太捏了捏赵子诰的胳膊,惊喜道,“呦,瞧瞧,这小胳膊紧实的很。以后,是个读书练武的好料子。”

    太太们围着赵子诰,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孩子是最容易打开场面的话题,唐师师听太太们说自己当年育儿的经验,时不时请教一二,场面一时和乐融融。

    卢雨霏站在唐师师身后,默默垂下头,落寞地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她不想听这种话题,但是她是儿媳,在这种大场面上,必须随时侍奉着婆母。唐师师坐在主位上听众人奉承,卢雨霏就要站在唐师师身后,随时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没有唐师师以前,卢雨霏是世子妃,这种场合一向是她出风头的地方。但是现在有了唐师师,卢雨霏不光从王府中消失了,连在客人的眼中,也消失了。

    众人说话,再也不会关注卢雨霏,所有人都小心打探唐师师的喜好,根本无人能看到站在唐师师身后的卢雨霏。现在唐师师生出嫡子,没有被留子去母,没有被剥夺抚养权,依然稳稳当当坐在王妃的位置上。众人一看就知道唐师师甚得靖王宠爱,地位稳若金汤,众夫人赶紧巴结唐师师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记得卢雨霏?

    这些落差卢雨霏都能忍,谁让她是世子妃,而唐师师是王妃,天生比人家矮了一头呢?卢雨霏真正无法忍受的,是两人成婚后,全然不同的走向。

    卢雨霏和赵子询如许多贵族夫妻一样,短暂地甜蜜了一个月后,不可挽回地渐行渐远。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多,妾室通房也越来越多,最后,夫妻两人只剩礼法上的客套体面。

    但是唐师师却不一样,她明明那么作,那么骄纵,却越作越得宠,名分有了,孩子也有了。唐师师成婚半年有余,身边至今没有其他姬妾,眼睛依然如少女一般,明亮水灵。

    这是没有受过伤害,没有在冰冷的南墙上撞过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唐师师年轻,美丽,还受宠,以她和靖王的年纪,再生几个孩子根本不成问题。

    卢雨霏悄悄抚摸自己的小腹,眼中十分低落。自从唐师师怀孕后,许多人都慌了,尤其是唐师师生下儿子后,卢家彻底炸了锅。卢家不断催卢雨霏赶紧生孩子,连交好的朋友也劝她抓紧,卢雨霏自己也想,然而这种事情,委实不是她说了算。

    她求子的药吃了不知道多少,观音、道士、佛祖全部供过,可就是怀不上。她求而不得,却还要近距离听唐师师和其他太太谈育儿的烦恼,这简直是在卢雨霏心上剜肉。

    卢雨霏不羡慕唐师师风光,只羡慕唐师师得宠。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丈夫爱不爱你,愿不愿意体谅你,相差实在太大了。但凡卢雨霏和赵子询关系再和缓些,卢雨霏何至于剜心至此?

    然而同人不同命,谁能知道风流俊秀的赵子询婚后无情,而威严冷漠的靖王却十分宠妻呢?明明在同一个府邸,待遇却天差地别。大概,这就是卢雨霏的命吧。

    唐师师今日出席满月宴,算是正式宣告社交圈,她重新复出了。满月宴开始后,赵子诰被刘吉抱到前院,给男子们看了一圈,之后才送回后院。

    幸好如今已经开春,天气不算冷,孩子包裹的严实些并不要紧。赵子诰毕竟还小,今日见了这么多人后累极了,蔫巴巴的。唐师师看着心疼,让奶娘带着他去后面睡觉。

    唐师师本来想自己哄,但今日她是东道主,要应酬客人,不好脱身。奶娘领命离开,唐师师左思右想不放心,她找了个空档,悄悄回后院看。

    奶娘和丫鬟看到唐师师,赶紧行礼:“参见王妃。”

    唐师师摆摆手,说:“起来吧。他睡着了吗?”

    “小郡王今日很听话,没哄一会就睡着了。”奶娘拉开帘子给唐师师看,“已经睡了好一会了。”

    赵子诰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看起来睡得非常踏实。唐师师放心,轻声道:“你们仔细看着,不要让人打扰他。过一会他可能会饿,喂奶后如果他还能睡着,就让他继续睡,如果他清醒了,那就抱到花厅,我来照看他。”

    “是。”

    唐师师又看了一会,确定没问题了,才打算离开。走前唐师师忽的眼睛一尖,看到一样东西。

    唐师师从襁褓上拿下来一个精致的玉钩,问:“这是什么?”

    奶娘惊讶地睁大眼:“这不是王妃的东西吗?民妇以为是王妃给小郡王配的装饰品,心想还挺好看,就留在襁褓上了。”

    唐师师把玉钩来回翻过来看,暗暗皱眉。她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民妇没注意。但民妇哄小郡王睡觉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唐师师抿着唇,睡觉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那就是从花厅抱到后院的时候,或者在往返前院宴客厅的路上,就被人悄悄放到孩子身上了。

    幸好这只是个玉钩,如果是其他东西,岂不是不堪设想?不过,对方大费周折,为什么在襁褓上挂了个玉钩子?

    奶娘见唐师师脸色不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下道:“王妃饶命,民妇什么都不知道。难道这个东西不对劲吗?”

    唐师师正要呵斥奶娘粗心大意,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

    玉钩……出生时拳中握玉,见帝王方松开,这不正是钩弋夫人吗?

    唐师师忽然浑身冰冷,如坠冰窟。钩弋夫人是历史上有名的宠妃,本是平民之女,因为受到皇帝宠爱而一步登天。后来她生下皇子,众臣担心子幼母强,外戚专权,所以说动武帝,留子去母,将钩弋夫人赐死了。

    这个人在赵子诰的襁褓上放玉钩,是不是想借钩弋夫人的故事提醒她,小心被留子去母?

    这些事情,是已经发生了,还是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