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坤宁 > 第232章 还不起

第232章 还不起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24.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232章 还不起

    汝宁府城外, 吕显正与燕临立在道旁, 望着远方的城池, 等着前方去探消息的人回来。

    比起往日, 这位分明进士出身却跑去经商的大老板, 似乎消瘦了一些, 精明算计的市侩眉眼里, 也多了一种奇怪的萧索。

    看着像没事儿人,实则不是。

    燕临心知是才从尤芳吟之死缓过来没多久,还要一阵子恢复, 也不多问,只道:“天教举义旗,眼看在南方声势虽然不小, 可要与我们抗衡只怕不能。我等只需虚与委蛇, 假意与其联手,便可交涉, 虽或许多费些功夫, 可谅他们不敢不放宁宁。谢先生却偏要以身犯险, 大费周折, 我不明白。”

    吕显心里有些懒怠。

    旁人看不清谢居安,是因为不了解, 可在他眼底, 一切却是清清楚楚的。

    本来不想解释。

    可问话的毕竟是燕临, 他也有心想走出这些日来的阴郁,便吸了口气呼出来, 答道:“擒贼先擒王。”

    燕临看向他。

    吕显便问:“如今天下,我们,朝廷,天教,算是三分鼎立。倘若是你,当如何争得胜局?”

    燕临略一思索道:“合纵连横,连弱抗强。第一该打朝廷,所以不妨与天教合作,纵然与虎谋皮,也先谋了京城,剩下的再争胜负。”

    吕显于是笑一声:“所以你是正常人。”

    燕临忽然蹙了眉。

    吕显却垂眸喝了一口水囊里装着的酒,才道:“正常人都会想以二打一,可世子,你这位兄长,他是正常吗?”

    燕临回想,慢慢道:“他不是。”

    吕显叹:“是啊。”

    他不是。

    他是疯狂。

    谢居安冷静理智的筹谋深处,永远藏着一种近乎极端的疯狂。

    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

    倘若朝廷和天教,都看不破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他旧日那一身皮囊表象所蒙蔽,但凡对他抱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幻想,以为他就算有野心也不会与另一方同流合污,是一个能争取到己方来的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可惜,不幸的是——

    天教与朝廷都还没有意识到,而万休子也只是个正常人罢了。

    他们或恐对谢危还有疑虑,谢危却绝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

    天教也好,朝廷也罢。

    都是他要铲灭的,他已经忍了二十余年,一朝得机,只会用最快的速度、最残忍的方法,将这两方一网打尽,以偿当年的血仇!

    燕临闻言,沉默了良久。

    他没有再问。

    所以吕显也没有再提:二十余年都忍过了,这一时半刻,有什么忍不得的呢?以身犯险固然有利益的诉求,可他相信,倘若被天教挟持之人不是姜雪宁,他绝不会做出眼下的选择。

    前方一骑疾驰而来,马上兵士翻身下马,神情振奋,语速飞快:“禀告将军,前方探得,天教诸贼首已于半个时辰前入城!”

    燕临与吕显于是对望了一眼。

    挥手间,停驻于城外的两万人迅速集结,黑暗里犹如一片阴云迅速朝着汝宁城卷去!

    *

    高台之上,鲁泰一张脸几乎已经难看成了猪肝色。

    姜雪宁的坦荡与教养,简直将他衬成了不入流!

    更何况下面还有那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教众,什么也不知道,还在下面起哄!

    姜雪宁虽然容貌端丽,还向他行礼,可在鲁泰看来,却越发面目可憎,甚至让人现在就恨不得撕了她!

    无论如何,他也不愿还礼。

    索性就这般面带冷笑地立着。

    下头顿时又嘘声一片。

    谢危原以为姜雪宁会害怕,会无措,可在看见她一步步走上去,甚至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将了鲁泰一军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

    能独当一面了。

    若说姜雪宁的镇定还有几分怒火在强撑,他的平静便是真正的平静了,同样不曾多言,很快也踏上了高台,同面向鲁泰而立。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火光下犹如花月交相辉映,若忽略这紧绷的情势,倒有几分养眼。

    下方嘈杂声非但未消,反而更甚。

    上方高坐的万休子看着,皱起了眉头,只站起身来,朝下头扫看了一眼。

    下方教众都注意到了,顿时不敢再放肆。

    场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万休子这才道:“度钧向来为我教鞠躬尽瘁,效命多年,鲁舵主缘何敢这般肯定他乃是害了公仪丞、害了教中兄弟,又怎么还会与姜二姑娘有关?”

    鲁泰面色总算好了些,因为他知道教首站在自己这边,是以多了几分有恃无恐,便拱手躬身道:“属下既然敢言,自然不是口说无凭。朝廷的走狗机关算尽,自以为计划□□无缝,然而这世间又怎会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谢危。

    紧接着便一振臂,示意自己手下人将人带上来,朗声道:“鲁某这里有两个人,还要请度钧先生与您这位相好,辨认一二!”

    这人嘴里说话实在不干净,时时刻刻不忘贬损人。

    姜雪宁听得心头火起。

    只是人在屋檐下,她忍了并未发作,只抬起头来向着鲁泰示意的方向看去,忽然之间眼睛便睁大了,几乎控制不住地朝身旁谢危看了一眼!

    那被绑上来的,是一女一男,一大一小,身上皆是伤痕累累。

    尤其那名女人,头发蓬乱,泪水涟涟。

    看得出已经有一些年纪,约莫三十好几岁,一身妇人打扮,看眉眼淳朴无心机,手脚都并不纤细,一看便知也是出身不好做惯力气活儿的苦命人。

    而最令姜雪宁震惊的,是跟着被推上来的那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

    是小宝。

    当初在通州一役救过姜雪宁的那个孩子,后来曾出现在谢危身边,机灵懂事,常帮着跑跑腿,只不过这两年她不曾见过,已然是长高了,长大了。

    只不过他身上的伤比那妇人还多。

    脸上更是一片污迹。

    被捆着手推上台来时,满面灰败,甚至还有些愧色,只看了她与谢危一眼,眼底便差点涌出来来,不敢抬头多看。

    谢危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

    小宝原就是教中的,偶然被他瞧中才带了几日,教给识文断字,他自己也争气,练得一身好武艺,又因年纪小,旁人不容易注意,所以能办许多刀琴剑书不能办的事情。

    只是他入天教并非因为他想。

    而是因为他家中兄嫂入了天教,才带着他一块儿。

    那听闻中的兄嫂,谢危并未见过,只知道他每回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留起来,拿回家里去,想必将家人看得极重。

    他或恐能受得住刑,咬牙不吐露一个字,可兄嫂就未必了。

    何况天教把人一齐抓起来了?

    若此事换了他来做,想必也是一般无二:但知这孩子重视什么,便在他眼前鞭打其长嫂,铁打的人都是一颗肉心,又怎能真忍见待自己极好的亲人受苦受难?

    果然,鲁泰紧接着就指着谢危与姜雪宁,先问小宝:“小子,这两人你可认识?”

    小宝咬紧了牙关没说话。

    鲁泰便一脚揣在他身上,径直越过他走到那低头哭泣的妇人身边,一把抓住她蓬草似的头发,将人的脑袋提了起来,仍旧指着姜雪宁与谢危问:“认识吗?”

    她脸抬起来,五官便变得清楚了一些。

    姜雪宁终于是想了起来。

    见过的,这妇人也是她在通州一役时见过的。那时是她与张遮一道被逃出狱中的江洋大盗携裹着,与天教逆党在破庙歇脚,这妇人作为天教接应的人之一,为他们端来了食物与水,还笑着向她递了个炊饼。

    那妇人农家出身,只跟着自家男人入了教,不过帮着做些吃食,平日里也不接触教务,更不知道这般大的祸事怎么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她一双眼都差点哭红了。

    顺着鲁泰手指的方向一看,见着谢危自然是不认识,然而在看见姜雪宁时,目光却是一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喊:“认识,认识!这个姑娘我认识的!”

    姜雪宁的心幽幽沉底。

    鲁泰顿时大笑起来,有些欣喜如狂,续问道:“你何时何地,哪里见过她?”

    妇人哭着道:“两年,不,快三年了。就当年通州那事,死了好多好多人的那回。我跟小宝,去给大伙儿送刚做好的炊饼。那里都是大男人,这个姑娘穿着的是男人的衣服,可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假扮的,但想这也不是我该问的事情,便没有声张。后来,后来才听说通州出了事……”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鲁泰更是趁势厉声向姜雪宁叱问:“都已经被认出来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这局面已然对他们不利。

    可姜雪宁的目光去落到了小宝的身上,仔细考虑了一番,竟然不慌不乱,反问:“不瞒鲁舵主,我也的确见过她,但仅仅是在破庙之中,一面之缘,此后更是半点交集都没有。难道同在一处庙中歇脚,便能证明通州一役与我有关,与度钧先生有关吗?”

    “ 好,你既要负隅顽抗,今日便叫你死个明白!”鲁泰种种将女人推得倒在地上,自己却重新向小宝走了过来,冷冷道,“该你了,前日我问你时,你是怎么说的,今日便如实说出!”

    谢危将手背了,静静立着。

    小宝抬起头来向他看去,又慢慢转过头向姜雪宁看去,一双乌黑的眼底,闪过几分压抑的血性,竟然道:“我替先生做事,自然见过先生,也见过姑娘。可通州一役,甚至公仪先生的死,与先生和姑娘全无干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胡说八道!”

    鲁泰勃然大怒,几乎立刻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满面凶恶之态,甚至有些狰狞。

    “前日你分明已经招认得一干二净,如今当着我天教众兄弟,甚至教首的面,你竟然敢撒谎!说,快说——否则我立刻剁了你的手脚,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谢危从头到尾都很镇定,此刻一撩眼皮,仿佛小宝并非为自己做事的人似的,只事不关己一般,淡淡提醒了一句:“鲁舵主,他年岁不大,你又何必为难?我竟不知,我教什么时候也会屈打成招了。”

    天教招募人入教,打的便是“大同”的旗号,向来厌恶官府衙门里那一套。早在鲁泰将人带出来的时候,就有人注意到了这两人身上的伤痕,见得鲁泰那般对付小宝,心里不免都有些不适。

    毕竟他们不是高位者。

    鲁泰当年跟公仪丞的时候还是个小角色,可这些年来位置高了,手底下有人使唤,床榻上有人暖被,甚至还有流水似的金银能花销,哪里还记得自己也是为了一口饭入的教?早不知把初心都丢到了什么地方。

    上天台还当是私底下,难免使人诟病。

    谢危此言一出,下面便有些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声音。

    鲁泰再蠢,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做得过了。

    一张脸一时红一时白,下不来台。

    但更令他狂怒的,是小宝先前招认,如今站在这高台之上,竟然不顾他嫂嫂的死活又矢口否认,反而使得自己陷入不利之境。

    而谢危方才这一句话,更绝了他用那妇人来要挟他的可能!

    至少现在不可能。

    场面一时竟有些僵住了。

    还是这时候万休子坐在上头咳嗽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通州距离京城不是很近吗?这位姑娘,当时也在通州?”

    鲁泰瞬间就被点醒了。

    他一下反应过来,即便小宝不开口,也不是没有文章可做,这一时竟干脆放了小宝,站到中间来,指着姜雪宁问他:“方才你说,跟着度钧,所以自然认识这个女人。那我问你,这女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何背景,与度钧又是什么关系?”

    小宝一听这话,面色便变了一变。

    与此同时谢危一张脸也沉了下来。

    姜雪宁虽不知鲁泰为何问起这话,可只看小宝与谢危的脸色,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天教,或恐是一桩麻烦——

    这样一个与朝廷作对的教派,会怎样看待一名官家小姐?

    鲁泰见小宝不开口,冷笑道:“说啊!不是认识吗?!”

    小宝喉咙干涩,开口道:“姑娘姓姜,乃是,乃是……”

    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鲁泰便冷哼了一声,自觉已经握住了胜机,环视周遭所有人,大声道:“你不说,我却知道,我替你说!这个女人,姓姜,叫姜雪宁,是狗朝廷里户部侍郎姜伯游的女儿!她父亲在朝廷里当大官,是皇帝的走狗;她姐姐嫁进了王府,是皇室的媳妇;而她自己,入过宫,当过公主的伴读,而且还是度钧的学生!这样一个女人,我教号称与公仪先生齐名的度钧先生,竟然枉顾伦常,还要与她修炼,更为她孤身涉险!兄弟们,可还记得我教的教规——”

    竟然是官家女!

    一石激起千层浪,高台之下,一瞬间人声鼎沸!

    不少人又惊又怒。

    “竟然还是皇亲国戚?”

    “呸,难怪这架势,看着就不像普通人家!”

    “户部侍郎,年年苛捐杂税收着的户部吗?”

    “度钧先生怎可与这种女人一起……”

    “师生之间,伦常何在!”

    “呸!”

    ……

    若说先前还是看戏的人多,眼下姜雪宁的身份被公之于众时,大部分人先前那种看戏的心态便骤然转变了。大家都是贫苦出身,受尽了赋税的沉重与徭役的艰苦,对朝廷,对皇族,都有着深深的怨气,不然又怎会愿意为天教卖命?

    求得不就是有一日“大同”么?

    可这权贵家的姑娘,就这样立在高处,还与他们教中大名鼎鼎的度钧先生搅和在一起,实在扎眼,甚至让人的怒气与怨念都有了一个明确的对象和出口。

    教中有过明确的规定,凡入教者,从此与权贵划清界线,有家者离家,有产者交产,更不许与这样的女人有染!

    也不知是谁先在下头叫了一声:“教规处置!”

    紧接着便有人跟着大喊起来:“按教规处置!”

    很快下面声音就汇聚到了一起:“三刀六洞,先来一刀处置了!”

    姜雪宁头皮都麻了一下,只觉被鲁泰看着,犹如被毒蛇盯上,背脊窜上一股寒气。

    所谓“三刀六洞”是江湖上的规矩。

    一刀穿过身体的一个部分,却会留下两个窟窿,反是要退出教派的人,都要给自己三刀戳出六个窟窿,以表决心。

    而天教的教规……

    “我教规矩,凡是教众,不得与权贵牵连有染。度钧先生身在教众,为我教兄弟表率,却明知故犯!”鲁泰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寒厉,“若你不是教中人,当然好说。可你既然是,也还没有退教,就与这女人在一起。不能轻轻饶过吧?”

    谢危盯着他没说话。

    下头又有人开始喊“三刀六洞”。

    姜雪宁面色微微煞白,心念电转,却偏偏什么也不能做。

    万休子在高处冷眼旁观,倒是渐渐看出点意思来。

    他其实只是想借鲁泰之手,制住谢居安,又不让自己搅进其中,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毕竟谢危虽在此处,可边关上他那表弟燕临,还手握十万大军,不可小觑。若能联合去打朝廷,便如当年与平南王一般合作,自然最好。便是要杀谢危,也得顾忌外面,不能让边关与朝廷联合。

    不过倒没想到,鲁泰对谢危恨得这样深。

    公仪丞没白养这条狗。

    他考虑片刻,竟然笑起来,一副和善的神情,道:“度钧这些年来,于我教有十万分的功劳。况这女子与他也不过就是一道修炼,并且婚娶。民间伦理先不顾,于教规虽有冲撞,却也不那么厉害。依本座所见,度钧也不过是一时糊涂,迷了心窍。”

    全场都安静下来。

    万休子却看了姜雪宁一眼,才将目光落到谢危身上,似乎全是为他着想,道:“三刀六洞对有功之人,未免太过。不如这样吧,度钧,念在你是初犯教规,我教也并非不讲道理,便给你一个走回头路的机会。只要你与这女人撇清关系,此事便当没有发生过,从此功过相抵。”

    教首发话,谁敢不听?

    没人表示反对。

    然而谢危却知道,万休子断断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撇清关系容易,难的是如何证明!

    果然,紧接着他便抬手示意身边的道童,竟然将腰间一柄佩刀拔了,掷在下方的地上,然后指着那刀对谢危道:“无须三刀六洞,可太过敷衍,只怕大家未必心服,一刀还是要的。腿伤难治,身伤要命,便穿她一只手好了。倘若你不愿,这刀可就要落到你自己的身上!”

    话到此处,已显出几分森然。

    万休子固然是要向谢危发难,可姜雪宁这筹码握在手中,他总要进一步地试探,这筹码到底价值几何,有多重要。

    毕竟为情爱单枪匹马到洛阳救人这件事,于他而言,始终有些不可思议。而且就这么跳进了自己的全套,又似乎有些简单得离谱,以至于使人不得不怀疑背后有阴谋诡计。

    假如他与那女娃是装的呢?

    又或许这一路就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使他觉得自己掌控了全局,好顺遂地踏入他设计的圈套。届时他以为用那女娃能威胁他,说不准谢危反将这女娃推出来挡刀,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回,他就是想要趁机看看清楚,这种情况下,谢危是选择给姜雪宁一刀,还是给自己一刀?

    姜雪宁听见他这话,下意识看向谢危。

    那刀就在谢危脚边。

    他也朝着她看来。

    这一瞬间,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这样从心中升起了,姜雪宁抬步就要向他冲过去,急急喊道:“不要!”

    然而边上的道童几乎立刻将她制住。

    无论她多用力挣扎,都不能逃脱掌控。

    无数双眼睛看着。

    谢危弯身捡起了地上的短刀,刀身雪亮,轻易映照出了他一双平静深邃的眼,灼灼的火光则燃烧在到刀尖,透出一种格外的凶杀。

    他的手是弹琴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如玉,犹如被上天精心雕琢打磨,又仿佛山间凉风吹拂时屹立的竿竿青竹,带着几分温润墨气。

    姜雪宁想起的是最初。

    见着他时,病恹恹一张脸,白衣抱琴,信手拂弦,便使人如见巍峨高山,如闻潺潺流水。连身陷险境,自己都走不动了,还硬要连那张琴一起带着。她至今都不会忘记,在她发怒砸了那张琴时,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

    还不起。

    这个人情她还不起!

    恐惧升腾上来,将她整个人攫住了,姜雪宁试图阻止他,几乎带着哭腔求他:“不要,谢居安,不要!我还不起……”

    她泪水已然滚落。

    谢危看向她,微微显出几分苍白的面容上,却浮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

    他攥紧了那柄刀。

    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向她道:“还不了。那从今以后,换你欠我,好不好?”

    姜雪宁说不上那一刹的感觉,仿佛痛彻了肺腑,又好像有什么拽着她跌坠,从此无法逃脱——

    鲁泰已不耐烦的催促,指着一旁惯用来行刑示众的刑台:“教首难得开恩,选谁你想好了吗?我数三声——”

    谢危搭下眼帘,只道:“不用数,我选好了。”

    周遭人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已右手攥刀,平静地在将自己左手放在了凹痕遍布的刑台上。刀尖抵着手背,刺破皮肤,血珠顿时冒出。他停了有片刻,似乎要彻底抛去什么,然后才紧抿着嘴唇,闭上眼,暗咬牙一用力,便将刀刃往下压去!

    隐约似乎有“嗤”地一声,在人脑海中响起。

    可实则无声。

    这一刀锋锐地楔入,深深贯穿了他整只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