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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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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的一个上午,鄱阳西郊,湖畔水榭,一群郊游的年轻人,正在议论时事。

    所谓时事,既不是新平白瓷,也不是乐安铜矿,而是珍珠。

    一名样貌英俊的年轻人,朗声说道:

    “孟尝字伯周,会稽上虞人也。其先三世为郡吏,并伏节死难。尝少修操行,仕郡为户曹史。”

    “州郡表其能,迁合浦太守。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趾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

    “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于交址郡界。”

    “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

    “尝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称为神明。”

    “此即为‘合浦珠还’的典故。”

    年轻人说完,看向在座同伴:“那是汉时故事,未曾料,我竟然能亲眼看到,以珍珠之役祸害百姓之事。”

    “合浦郡在岭表南海,结果在大江之滨、彭蠡湖畔,居然也会发生这种事!”

    一人起身,向那年轻人说:“沈郎,我听说范府君曾经上表,极力反对少府寺在鄱阳郡设珠官,盘剥湖畔百姓,奈何..”

    沈郎君点点头:“是,我也听说了,奈何,少府丞徐驎竟然巧言令色,说彭蠡湖河蚌众多,采集甚易,于是,唉...”

    这位沈郎君仪表堂堂,说话气势与旁人截然不同,在场年轻人痛骂“珍珠之役祸害百姓”之余,心中都感慨:

    ‘果然是吴兴沈氏子弟,言谈举止,与众不同,又有才学,熟读典籍。’

    别的不说,就说方才背诵《后汉书》一段内容,他们读书多年,都不一定知道汉时循吏孟尝事迹,这位沈郎君,谈着谈着,信手拈来。

    黄大车幺子黄四郎,此刻也在座,想起自己听到的种种消息,愤慨不已:“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一小人为了讨好少府丞,才出此主意。”

    沈郎君看着面若冠玉的黄四郎,饶有趣味的问:“我游学到此不久,不知黄郎可知此事详情?”

    “略知一二。”

    黄四郎说完,看着在座同学,说起自己知道的内幕。

    年初,新平有人烧出白瓷,于是官府设官冶,而且朝廷派人来督办,来人是少府丞徐驎。

    其人名声很差,据说是“三蠹”之一,到了鄱阳新平,却有苍蝇循着味道而来,却是昔日郡廨鱼梁吏,有‘铁骨李三郎’之称的李笠。

    这个李笠,当年接连涉及两件大案,因为不屈刑罚,故而得名。

    结果,此人想富贵想疯了,见京城来的大官到了鄱阳,便迫不及待讨好,而负责官窑事宜的刘德才,是其世叔,于是,得以巴结少府丞。

    他没别的本事巴结,便不顾彭蠡百姓生死,说彭蠡湖大量出产河珠,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并未引起朝廷重视。

    只要少府丞给他机会,他就能保证每年向少府寺缴纳河珠一万颗。

    “此人面相忠厚,实则奸诈无比,自家也是以打渔为生,知道采珠不易,却不顾同村、同乡生死,为了自己的富贵,竟然....”

    说到这里,黄四郎义愤填膺,最近一段时间,鄱阳地界关于河珠之役的消息有很多,无数人都在痛骂李笠这个祸害。

    因为李笠如今是少府寺尚方署的珠官,负责彭蠡湖区的河珠采集事宜。

    彭蠡湖里,确实有大量河蚌,也确实能采到河珠,但采集起来真不容易。

    河蚌不比海蚌,产珠极其艰难,也许需要捕捞数百个河蚌,才能获得一枚河珠,那么,为了完成这每年一万颗河珠的劳役,沿湖百姓,要遭多大的罪?

    采集河珠,虽然不及采集海珠那么凶险,但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寒冬时节,下水捕捞河蚌的渔民,很容易受寒、生病。

    别看一万颗河珠分摊到每个村子好像也没多少,这些要上缴的河珠,其实都有尺寸、品相要求,不是说数量够就行了。

    那么,无数渔民辛辛苦苦采来的河珠,合格与否,实际上都在珠官一念之间,珠署的奸滑胥吏,必然会趁机敲诈勒索。

    据说,李笠已经放出话来,沿湖村落如无法完成珠役,可以花钱免役,也就是付出代价,换得李笠用别的办法,凑够该村要缴纳的河珠数量。

    代价可不低,譬如要各村出一定数量的青壮,供李笠驱使。

    本来百姓的赋役就很沉重,现在沿湖地区又要加派珠役,这全赖李笠所赐,而且李笠还乘机盘剥,所以许多人都痛恨不已。

    于是,有了“彭蠡一害、白石乌李”的说法。

    白石,指的是李笠所在的白石村,乌李,指的是李笠其人皮肤黝黑,心更黑,故有此称。

    大伙听黄四郎这么介绍,愈发觉得气愤,虽然各自家中并未受珠役影响,但年轻人气血方刚、忧国忧民,遇见不平之事,总是要议论一番。

    “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我听人说什么‘铁骨李三郎’,还真以为这人有骨气,不会做什么坏事,现在看来,唉...”

    又有一人感慨着,其他人深有同感,沈郎君见大伙愤愤不平的样子,叹道:“我虽为一介书生,奈何不了那小人,但也不会无动于衷。”

    “诸位所言,沈某谨记于心,定当告知都下亲朋,想来,总有耿直之士,会与奸佞抗争。”

    这话虽然是场面话,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十分舒坦,他们今日抱怨珠役祸害百姓,其实也只是临时起意,发发牢骚而已,没想过要这位京城...

    不,该说“都下”,没想让这位都下来的世家子弟,打抱不平。

    毕竟,连鄱阳父母官都没法做到的事,让一个到鄱阳游学的读书人去做,也太勉为其难了。

    议论让人愤愤不平之事,现场气氛有些压抑,谈笑风生的沈郎君,按着之前的约定,用洛生咏,为在座学子们咏诗。

    让鄱阳的学子们,见识一下什么是洛阳雅言、士族用语。

    洛生咏,又称“洛下书生咏”,指的是晋时洛阳书生吟诵诗书之音,自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以来,此即南渡士族所说口音,又称北语。

    其实就是洛阳官话(雅言)。

    只有那些卑微的吴地庶族,说的才是本地方言,也就是吴语。

    所以,衣冠南渡之后,建康士人、官宦人家所说“官话”,其实就是洛阳话,即便是现在,建康城里的雅言已经有所变化,但以洛生咏来咏诗,也是很高雅的行为。

    沈郎君所咏诗作,为晋时嵇康所作《赠秀才入军》,其作有十八首,沈郎君逐一吟咏。

    他语音重浊,抑扬顿挫,让人听了只觉心情激动澎湃。

    据说晋时,权臣桓温欲杀大臣谢安、王坦之,设下筵席、埋伏甲士,请包括二人赴宴。

    王坦之知道宴无好宴,很害怕,谢安却面色如常。

    席间,谢安面对桓温的咄咄逼人,毫无惧色,以洛生咏,吟咏嵇康所作《赠秀才入军》,以诗中“浩浩荡荡”,讽“浩浩荡荡”。

    谢安临危不惧、一身凛然正气,使得桓温收起杀人的念头,酒宴结束,谢安、王坦之平安离开。

    黄四郎知道这个故事,现在看着以洛生咏吟咏《赠秀才入军》的沈郎君,只觉相比沈郎君,那祸害一方的李笠显得面目可憎。

    前不久,李笠已经把欠黄家的债,连本带利一起还清了,黄四郎觉得此人确实有本事。

    但是,其人心术不正,皮黑心更黑,越有才,就越是个祸害,果然不能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