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汉阙 > 第318章 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第318章 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24.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开都河水弯弯曲曲,乌禅幕须骑着马沿着河岸仓皇狂奔。

    他从来没想到,昨日还在肆意玩弄乌孙俘虏,自命猎人的自己,今日会忽然变成猎物,看看左右,一起从汉军袭击中跳出来的部众已完全没了踪影。

    汉军的袭击虽在十余里外被匈奴人发觉,但仓促应战为时已晚,更何况对方还有上万骑之众,分成数翼包围了部落。

    匈奴人、乌禅幕人同遭到猛兽袭击的羊群一样,疯了似的逃窜。

    他看到先贤掸的儿子骑着西极马想逃,却撞上了围堵的汉军,被一根长矛刺穿了身子,堂堂王子就此殒命。而乌禅幕须的几个儿子昨日高高在上,今日却被踩到了汉军铁蹄之下,或身上挨箭倒在燃起大火的毡帐中。

    他妻妾和女儿们所在的营帐,则被休屠人和小月氏围住,那些人怪笑不止,不用想都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这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好在乌禅幕须逃了出来,虽然妻妾儿女尽失,但乌禅幕一点不觉得可惜,只要他还在,便能再度起势,再掳来无数妻妾,一个人生养一个小部落。

    但现在,首先得逃离追杀,去向先贤掸报告发生在这的事。

    只是他坐骑屁股中了一箭,鲜血不断流淌,它的速度越来越慢。乌禅幕须不断回头查看是否有追兵,待再正视前方时,才发现有一骑不知为何已绕到了他的前面,环首刀直直指向前方,骏马四蹄点地,以极快的速度向乌禅幕须冲锋!

    乌禅幕须大惊,拔出刀与之交锋,但在二人错身的一刹那,他却斩空了,而脖子处有了一丝凉意。

    大地忽然变近,与他亲密接触,乌禅幕须落下了马,重重砸在地上。他侧着脸抽搐,带沫子的黑色鲜血从伤口涌出,流入了地上一个蚂蚁洞中,黑蚂蚁纷纷四处乱爬。

    乌禅幕须手指颤抖,下意识想要捂住脖颈的伤口,从他的角度,也看到击落自己敌人驻了马,手里的环首刀还沾着血,愉快地耍着刀花快步走来,一脚踩着乌禅幕须的肩膀,高高举起了利刃!

    乌禅幕须被斩落头颅前那一瞬,只看到,这是一个戴着可怖青铜兽面的汉军骑士!

    ……

    乌幕禅和匈奴人从伊列水抢来的牲畜,眼下又进了汉军的肚子,那些被掳来的乌孙女奴也被解了脖子上的绳索,提刀捅了“主人”全家后,手上还沾着人血,就高兴地给汉军烤肉,手脚麻利。

    大块的羊肉插在红柳木上炙烤,只撒点盐都香气扑鼻。

    任弘带着士卒急行军数日,于拂晓发动进攻,又饿又累,正要吹着那滚烫的炙羊肉下嘴,远处却又有一阵欢呼传来。

    一队骑从归来,领头的辛庆忌提了个披头散发,血淋淋的首级,大步走到任弘面前,将其双手奉到任弘面前。

    “君侯,下吏幸不辱命!乌禅幕须的头颅在此!”

    “子真立了大功。”

    任弘只能放下嘴边的肉,让俘虏一认,果然是那先贤掸姐夫的人头,遂称赞了辛庆忌一番,又看着他挂在腰上的东西笑道:“听说子真出阵必戴面甲,给我瞧瞧。”

    辛庆忌有些不好意思,沾血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递过面甲,任弘发现是全铜打制,颇类傩面,尖嘴獠牙,面容凶恶。戴上之后,辛庆忌这个年仅十六的粉面郎君形象,就完全被遮盖住了。

    辛庆忌红着脸道:“下吏年纪小,面容稚嫩,容貌不类父亲,而像母亲,戴上这面甲,才能不为敌人所轻。”

    这倒是与兰陵王、狄青的路数一样,任弘将面甲还给辛庆忌,又递给他炙热的烤肉,宣布奇袭日逐王庭一战的集体、个人首功,都属于陇西曲!

    这让辛庆忌大喜过望,他的性情与教养,确实不像其父。

    出塞两个多月来,历经黑戈壁、交河、焉耆三战,但风头都被其他三个曲抢了,陇西曲每次都未能收获表彰的荣誉,辛庆忌心里很急,属下的陇西良家子也憋了口气,今日追击乌禅幕,总算证明了自己。

    这一战后,原本陇西曲中对辛庆忌走父辈关系,年纪轻轻骤为曲长的质疑也消失了,甚至还有不少士卒砍了木头,有样学样,制作面具往脸上戴,蔚然成风,面甲俨然成了陇西曲的标志。

    任弘袭击日逐王庭的目的,一是打击敌人后方,二是以战养战,靠匈奴人的牲畜作为食物补给。大军行进很迅速,不顺路的部落,根本就不管,除了斩乌禅幕须外,残敌一般不追,牧民也任其逃散,只令小月氏和金赏麾下的休屠部游弋左右,脏活都交给他们去干。

    休屠部很乐于接受这份任务,杨恽发现,他们对待匈奴部众,比汉军残忍许多倍,用的依然是草原的那一套,不由诧异:“休屠人大肆杀戮匈奴同族,心中不会愧?”

    任弘反问他:“子幼觉得,匈奴是怎样的一族?”

    杨恽想了想:“匈奴是塞北行国,左衽胡族。”

    还是不够准确,任弘笑道:“所在在塞北左衽的胡人,从千百年前起就是匈奴?”

    杨恽道:“按照外祖父的说法,六国时,秦之西北有义渠、月氏,燕之北边有山戎、东胡,赵之北边有林胡、楼烦、白羊,还有最初的匈奴部……”

    确实,最初匈奴只是草原上诸多部落之一,之所以塞北胡族尽称匈奴,多是后来慢慢兼并来的。

    河南楼烦、白羊,原来是不同的族类,归顺匈奴后,就成了匈奴楼烦王、白羊王。

    休屠、浑邪也一样,据说他们曾是月氏的一部分,月氏崩溃遁走后,投靠匈奴,就成了匈奴的休屠、浑邪王。

    “还有不少外来的,比如这乌禅幕,本是乌孙康居中间的小邦,族类语言和匈奴全然不同,可投靠单于后,也自称匈奴呢。若当年一统草原的是月氏、东胡,他们如今也会自称月氏、东胡”

    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强者通吃,说白了,匈奴只是一种草原人集体的想象,一种虚幻的认同感,而非现代概念的民族。一旦维持百蛮大国的核心不在,原先争先恐后自称匈奴的各部,便会作鸟兽散,给自己换个名号。

    所以历史上鲜卑占据漠北,才会有“十万匈奴尽鲜卑”的情况出现,然后是柔然、突厥、回鹘、蒙古,草原上某些善于生存的部落,千年间恐怕换了无数个名号了。

    任弘指着对匈奴牧民施暴的休屠人:“所以休屠部杀起西域的匈奴人来,就如匈奴杀乌孙,乌孙杀乌禅幕一般,不会有丝毫屠戮同族的愧意,若不按族类按国别来分,他们现在可是‘汉人’,你瞧,还为孝昭皇帝戴孝呢!”

    到十月初一这天,天山以南也开始飘雪时,汉军已经一口气杀穿了整个巴音布鲁克草原,翻过连绵的山岗后,就能进入乌孙地界了。

    从抓获的俘虏口中,任弘也得知了两件事。

    “坏消息是,肥王遇刺而死,元贵靡被楚主立为新王,但泥靡也自称昆弥,大军南下,赤谷城岌岌可危。”

    任弘有些惋惜,他对老丈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虽外表看似昏聩,实则有小精明,最重要的是,对解忧与儿女们都还不错。

    “好消息是,匈奴右贤王、先贤掸的八万骑,已撤离乌孙,北上去救右部的部众去了!”

    辛庆忌大喜:“这意味着,伊列水一带几乎是空的,吾等能直接出现在泥靡的后方!”

    杨恽却摇头:“即便吾等与楚主、元贵靡汇合,人数也只是泥靡的一半,乌孙骑兵虽不敌匈奴,却也比车师人难对付。”

    任弘颔首,他们历经四战,不是单方面的屠戮,就是取巧而胜,只相当于练兵,接下来面对泥靡,才是第一场硬仗!

    他已经有了打算,转而对金赏拱手:“秺(dú)侯。”

    “接下来,我想让休屠部作为前锋!”

    ……

    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寒冷,所幸热海是常年不冻的。

    泥靡的大军已进入热海谷地,他从七河带来的军须靡一系各部,加上肥王死后陆续归降的贵人,足有六万骑之众,人数是元贵靡一方的三倍。

    “汉王”继位后忙着将老弱妇孺和牲畜转移到热海西边去,仅得两万青壮能战。这一人数还在日益减少,因为谁强谁弱一目了然,不断有人偷偷逃离营地,去投奔泥靡,或离开热海,想要远离这场内战。

    这节骨眼上,解忧公主却拒绝常惠等人的提议:撤离赤谷城,去安全的西方避难。

    “我当日说过,赤谷城是在乌孙的汉人唯一的家,理当持刃守于门户,焉有弃家而逃之理?”

    常惠与冯奉世的使命,是以保住解忧公主安全为第一要务的,此刻苦口婆心地劝说她:“敌强我弱,应该沿用肥王的计策,暂时退走,等汉军援兵抵达后再杀回来不迟。”

    解忧却摇头:“常大夫,你不了解乌孙人。”

    解忧站起身,从赤谷城中的窗扉望出去,城外尽是元贵靡、右大将部众的营帐,闹闹穰穰,永远安静不下来。那些乌孙人啊,真是让她喜爱而又厌恶的族类。

    爱他们的直率粗犷,厌他们的好杀贪狼,恃强凌弱。

    “吾等若是放弃了热海,外面的两万人,会有多少跟着吾儿离开?”

    常惠与冯奉世面面相觑,冯奉世猜道:“一万?”

    “没有,顶多三千,甚至不到这个数。”

    解忧告诉了他们实情:“没有乌孙人会追随一个会让他们失去土地和牧场的昆弥,这么做,是在逼着乌孙人效忠泥靡。”

    她叹息道:“让我夫君遇刺死去的最大原因,不是他败于匈奴,而是他想要抛弃热海。”

    “如今内乱方才平息,但底下依旧人心惶惶,故我与元贵靡,必须留在赤谷,如此才能告诉乌孙人,汉公主和新昆弥,绝不会放弃热海!”

    “逃离是自取败亡,或能苟活一时,但会众叛亲离,抵达大宛前,再无城池能够避难,离开了赤谷城的庇护,泥靡只需要遣数千人追上去,吾等必将再辱!”

    解忧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常惠与冯奉世也陷入了沉吟,半响后常惠道:“据斥候来报,匈奴大军已北上援助,吾等若能依仗赤谷城,抵御泥靡五六万骑,尚可一战!”

    冯奉世担忧:“赤谷城小,可装不下两万多人。”

    “所以得内外互为犄角。”

    常惠提议道:“乌孙王、右大将军以两万骑在外,而万年王子的莎车兵、我与冯都尉手下合计近五百的汉卒,加上楚主的仆从在城中坚守。”

    这些人在数万骑的会战里,确实起不到太大作用,但在赤谷城中,却能牵制对方很大兵力,让泥靡无法全力进攻元贵靡。

    “但若是泥靡选择分兵,一部拦着乌孙王、右大将,另一部先攻赤谷,如何是好?”

    冯奉世对守住这木头城不是很有信心,除了他和常惠手下的汉卒,刘万年的那一千莎车兵恐怕靠不住,也不能强求解忧的数百奴仆能以一敌五,这场仗,难打啊。

    赤谷城不缺粮食,他们眼下最大的难题,还是缺乏人手。

    就在这时,刘万年却气喘吁吁地来报喜:

    “母亲,冯夫人回来了!”

    ……

    登上城头时,解忧能看到,遥远的东边,热海东岸的广阔平地上,泥靡的大军已在缓缓推进,距离赤谷城不过十余里,五六万匹战马行进扬起的尘埃腾起,犹如一道朝赤谷小城扑来的浑浊沙暴。

    而再看向西南方,山岗上,终于出现了冯夫人的倩影。

    十多天前,冯嫽告辞解忧时说好了,若能说动大宛郁成的雇佣兵“鱼鳞军”来帮忙,她会穿着一身艳红衣裳出现在山岗之上,叫楚主第一时间知晓喜讯。

    可解忧睁大眼望去,却默然不言。

    冯嫽穿的是一身皂色衣裳,形单影只,除了她所持的公主之节外,只有同去的几骑随从伴其左右。

    他们没有请来赤谷城期盼的援兵。

    刘万年已经知道结果了,不由愤慨:“鱼鳞军违诺了,他们受过母亲恩惠,却不愿如约来援。”

    解忧只叹了口气:“毕竟是外人,听上去必输的仗,不来也寻常。”

    天气愈发寒冷了,赤谷城周围山上的阔叶林已经完全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

    果然应了古人那句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刘万年失望地想要下城,但解忧却拉住了他。

    “再等等。”

    “等什么?”

    “我知道冯嫽,她绝不会空手而回。”

    冯夫人已经下了山岗,却迟迟不前,而是等在路旁,直到一面旗帜露出了尖儿,出现在赤谷众人视野之内,众人才知道她在等谁。

    那是一名步行擎旗的士卒,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从来的方向,和那赤黄色的帜色上看……

    “是都护府麾下的汉军!”冯奉世惊喜地叫出了声。

    一队又一队汉兵越过山岗,朝赤谷城行进,他们约有两千余人,骑士策马扬威,步卒持矛迈步。这一路千里迢迢,又是沙漠又是雪山,马匹半数死亡,能走到这可不容易,但仍能保持军容。

    那旗帜如冬日里依旧丰饶的苍松,那矛杆如同赤谷城周围挺拔笔直的柏木。

    常惠长舒了一口气,算了算日子:“义阳侯信如尾生啊,说两旬之内抵达热海,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赤谷城中,一面看到的是泥靡大军逼境,黑云压城般的绝望。

    另一面,则是望到援兵抵达的欢呼,汉军的旗帜和甲兵,如同耀眼又温暖的阳光。

    那呼啸而至的寒风再冷,解忧也不再怕了。

    公主换上了汉式盛装,让所有在城中的乌孙贵人随自己来到城门前,分列左右。

    刘解忧指着越来越近的都护府汉军,以一种她嫁到乌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机会表露过的自豪和骄傲,对那些心存疑虑的乌孙贵人介绍。

    “看啊。”

    “我的亲人,来帮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