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汉阙 > 第56章 西出玉门(第一卷完)

第56章 西出玉门(第一卷完)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24.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年头的玉门关可不止是一座大土墩子,还有成片的屯戍区,玉门都尉及其麾下候官便在此屯田驻守,亦有相应的置所屋舍让往来使者商贾过夜。

    当任弘来到玉门置的院子中时,却见傅介子正对着墙壁上一首诗皱眉。

    任弘过去一看,却见那墙上用漂亮的隶书写着:

    “日不显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视兮风飞沙。纵恣蒙水成江河,周流灌注兮转扬波。辟柱颠倒忘相加,天门狭小路滂沱。无因以上如之何,兴章教诲兮诚难过!”

    不用意外,楚辞里就有七言了,到了汉朝,七言诗句更是不少,尤其以民间更爱这种体裁,不少镜铭上皆书七言。

    傅介子指着这诗道:“任弘,你可知其意?”

    任弘想了想:“是说大漠风沙凶险,流沙犹如江河大海,难以渡过?”

    傅介子颔首:“这是三年前去往西域的使者,光禄大夫于忠所作,大概是在玉门遇到了风沙,而塞外的情形,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故有此诗,文采是不错,但实在是太过暮气了!”

    “去时便如此畏惧险途,他果然殒命楼兰,再不能生入玉门。”

    任弘一咳嗽:“在敦煌有个说法,横渡大漠,纵然心里害怕,嘴里也不能说出来,越怕越容易出事。”

    傅介子颔首,让任弘将玉门置啬夫唤来,对他道:“此诗易让人泄气,给我刮了!”

    “这……”置啬夫犹豫了一下后照做,但还是让人将诗抄在木简上,好歹是那位光禄大夫最后的遗留啊。

    刮去这情绪走低的诗,墙壁焕然一新后,傅介子心情好了不少,唤上任弘、奚充国、郑吉,这三个他一手发现和提拔的年轻人,去看看夜晚的玉门关。

    将大汉边塞定在这不是没道理的,白天任弘他们便发现,关内是隐约绿意,胡杨红柳抽出新枝,屯垦区炊烟袅袅,能听到隐约狗吠。

    而关外,则是无边无尽的沙海,是怪石嶙峋的雅丹地貌,是充满未知的旅途。

    而到了夜晚,关城上仍彻夜点着火把,好让从大漠里跋涉而来的使团商贾能觅着光明前行,而站在关塞上往外看,只觉得外头黑得可怕,风呜呜作响,似有鬼魅……

    “南边一百里外,便是阳关。”

    方才吃饭时喝了点酒,傅介子今天的话比平日更多,他指着远方给三个年轻人看,但他们除了祁连山余脉黑黝黝的影子外,什么都看不到。

    “整个大汉,宛如一座大宫室。”傅介子说起自己这么多年的感悟来。

    “孝武皇帝分天下为十三刺史部,打个比方,司隶关中如同禁中,一如贾生所言,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

    “其东,豫州冀州兖州人口繁盛,粮食陈陈相因,是为太仓府库。”

    “青州徐州濒临大海,似太掖池沼。”

    “其北,朔方幽并有胡苑之利,乃平乐监等马厩。”

    “其南,益州荆扬多材木森林,宛如林苑园圃。”

    “那西边的凉州,便是从宫外入宫内的长长甬道!”

    “而在这甬道的末端,便是玉门、阳关横亘大汉边陲,左右分列,以其阙然为道,两关是为‘汉阙’也!”

    “确实很像。”

    任弘颔首,傅介子这比喻很形象,他虽然没去过关中,但也听说过长安北阙的大名,由萧何所建,南越相吕嘉、朝鲜王右渠,以及大宛王、轮台王……这些胆敢与汉朝作对的家伙,头颅都有幸在上面挂过。

    玉门阳关,对于整个汉朝而言,确如两座汉阙,立于宫室之外,以为屏障护卫。

    傅介子道:“其实这样的‘阙’,历代皆有,且一直在移动。”

    “我听朝中太史说过,在周时,阙在陇关,出了陇关,便是戎地。”

    “在秦时,阙在临洮,秦长城到此为止,出了临洮,便是月氏诸羌。”

    “在孝武帝天汉年前,第一次远征大宛时,阙在酒泉玉门县。”

    “而后来设立敦煌郡,玉门关才西移到了此处,又造阳关,与之成掎角之势!”

    从周到汉,足足一千年时间,疆域和边界,随着王朝帝国的壮大而渐渐推进。

    傅介子意气风发,指着西方道:“汝等说,这阙,还会继续向西移么?”

    “会!”

    三人齐齐应声道:

    “大汉疆域,绝不会止步于此!”

    “那汝等觉得,它该到哪?”傅介子看向三个年轻吏士。

    骑吏奚充国想了想道:“应该到轮台去,孝武之时曾屯轮台,可惜后来放弃了。”

    郑吉却应道:“我以为,应以葱岭为限,囊括南北两道,三十六国,让整个西域,都归属大汉!”

    任弘不由颔首,郑吉说得没错啊,葱岭以东,压根就不是“新疆”,而是汉唐法理,自古以来,没得商量!看不出这会稽人小小的身材,却有大大的野望。

    “任弘,你觉得呢?”傅介子看向唯一没答话的人。

    任弘拱手:“下吏以为,胆子应该再大一些!”

    “这‘汉阙’,或许能够超过葱岭之限,包括更广袤的西域,大宛、康居、月氏,直到万里之外!”

    “只要吾等前赴后继,几代人后,百年之后,它或能在安息国再往西的西海之滨阙立!”

    好大气的豪言,众人皆惊,傅介子更是骂道:

    “孺子狂妄。”

    旋即却哈哈大笑起来:

    “但我喜欢。”

    傅介子对被三个小小吏士豪言壮语所惊的副使吴宗年道:

    “老吴啊,吾等果然是老了。”

    “这些年轻人,和当年的博望侯一样,看得够远,胆子也够大。”

    “只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件事,吾等还是得一步一步,先从离大汉最近的楼兰开始罢!”

    ……

    虽然昨夜傅介子一番话给众人打了气,但到次日清晨,众人离开玉门关时,最后那一步,仍然很难迈出去。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终于来到家门口,离西域只差一个门槛时,心情仍会有些复杂。

    前面等待他们的,究竟财富与荣耀,还是无情的死亡?

    “诸君。”

    傅介子持节走了过来,从每个人面前走过,他拍拍韩敢当的肩膀,帮孙十万紧了紧衣领,又与郑吉说笑一番。

    “刀磨厉了么?”

    “衣裳裹紧了么?”

    “憋着的尿,撒出去了么?”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紧张的情绪顿时消解。

    傅介子登上了轺车,一车当先,如同头马,犹如旗舰。

    但在表面的一往无前之下,傅介子却低声吩咐车父道:“开慢点,等等他们罢。”

    “毕竟出了玉门,家,便在身后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缓缓抬着脚步往前迈,任弘也在队伍里,头戴毡笠,身披布袍,脚踩高帮皮靴,骑着萝卜,腰挂环刀。

    出了关隘,今日天气一般般,有要变天的迹象,玉门都尉府的士卒都站在丝路两侧,手持戈矛,目送使节团离去。

    戍卒燧卒的脸被日头晒得黑黝黝的,终日吹风的皮肤粗糙,干涸的眼睛里带着种种情绪,有敬佩,也有怜悯,毕竟西行的使团,多半都夭折了。

    但他们都在玉门都尉一声号令下,齐齐朝使节团行了军礼!

    “早日归还玉门!”

    你别说,还真有种驻扎兵团送调查兵团走出高墙的感觉。

    “咚咚,咚咚!”

    等再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时,身后又响起了鼓点,那是玉门都尉在城头亲自击鼓,为勇士壮行!

    而使节团则以悠悠驼铃作为回应。

    鼓点激昂,但未免单调,至少任弘觉得,还缺点什么。

    缺了献给先驱者的赞歌。

    更少了留给后行者的勉励。

    任弘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去看渐行渐远的家园,而是打马上前,行到傅介子车侧,掏出怀中的一卷木简。

    “傅公昨日不喜光禄大夫忠遗留的诗,觉得太过怯懦迟疑,不利士气,下吏便写了首新的。”

    “你还会写诗?”

    副使吴宗年正在车上,顺手接过来一看,念道: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一回头,孤零零的玉门关以东,疏勒河在洼地留下的冰湖尚未完全融化,反射着天空青蓝色的光,而极远处的祁连雪山上,积雪正盛。

    此情此景,吴宗年一时间竟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傅介子也接了过去,读过后,默默抬头,压着内心的激动,望向前方:

    使节团已经远离了玉门关,进入荒凉的塞外,如同进入大海的一叶孤舟。

    无尽的黄色沙海连绵起伏,高耸的沙丘一座接一座,没个尽头,如同阻挡他们前进的百万大军。

    但在沙漠与天空交汇的地方,傅介子却仿佛看到了一座城市,那是蜃楼么?也许就是楼兰美丽的魅影……

    但却一瞬即逝,变天了,起风了。

    明明是漫漫黄沙云空遮。

    明明是瑟瑟寒风铁剑冷。

    但是啊。

    为何我的心在跳。

    为何我的血在烧?

    只因这诗句,道出了傅介子心中所想。

    只因这木简上的汉字,让人血脉贲张!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

    PS:日不显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视兮风飞沙……

    这是斯坦因1913—1915年第三次中亚考古所获敦煌汉简中的《风雨诗》。

    (第一卷《秦时明月汉时关》完,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