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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两心凄凉多少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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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时,阿悠看着盘内粉嫩晶莹的菜肴,挑起一边眉毛,“素素,这不是你从临洮府酒楼里偷出来的吧?”

    我煞有介事看了看,点头,“是啊,你赶紧吃了毁尸灭迹,不然等会捕快来了正好拿个人赃并获。”

    阿悠笑,“偷菜未必,偷师却是肯定的,说,跟谁学的?”

    我咬着筷子斜睇他:“还能有谁,谁往我家跑得勤?谁又常送了吃食来?说起来此地民风当真爽朗,明知我们是未婚夫妻,居然也如此光明正大的觊觎别人相公。”

    阿悠放下筷子,似笑非笑托腮看我,“素素,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是在吃醋?”

    我不答,筷子不轻不重的敲上他手背:“少废话,快吃饭,没见菜都凉了?”

    他却顺势手掌一翻,握住了我的手,声音低沉。

    “素素,听你那一声相公,我真欢喜。”

    我望着他,这个表象温柔,神情里却总隐约一抹疏离神秘笑意的男子,此刻神色沉肃而庄重,言语诚恳。

    “此刻我只愿,这声相公能听你叫一辈子。”

    我垂下眼睫,眼光掠过他修长而骨节均匀的手,半晌抬起眼来,笑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我们本就有婚约,这相公本就应叫上一辈子,只怕届时你听腻了也未可知。”

    “怎么会,”阿悠收回了手,敛了方才的沉肃神情,又恢复了先前的懒散,笑道:“你还没回答我,这圆子这般好看,怎么做的?”

    我舀了一个圆子给他,道:“其实也是普通饭食,只是我手拙,学了好久才会,不过是用新鲜才点的水嫩的豆腐,加上剁碎的上好的精肉,生姜,鸡蛋,盐,搅拌均匀,再在碗内倒上白面,将豆腐肉团在碗内滚成团状,下在沸水里,等浮上来再捞出,稍凉后下在肉骨汤内,加紫菜虾仁烧开,小火炖上一刻钟后,装盘撒葱花便得,你尝尝,可吃得?”

    阿悠却一时不急着吃,看着碗中圆子良久,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眼中神情,奇怪的问:“嗯?你没胃口?那我去给你做些别的?”

    他仍不抬头,只淡淡答道:“不是,很好,我瞧着好,不忍下口罢了。”

    说着慢慢尝了,不待我问,再抬头时已是满面微笑,神光离合,道:“真真是一生难忘的好滋味。”

    我微微一笑,道:“你总是吃的少,这天寒地冻的,少吃可不成,便想着给你换换口味。”

    阿悠细细缀饮碗中的汤,似是漫不经心的问我:“你可愿这般待我一辈子?”

    我给他夹菜,回答:“素素自然是愿一辈子好生待你的。”

    他端碗的手极其轻微的顿了顿,随即如喝酒般将汤一饮而尽。

    窗外寒风呼啸,枝叶瑟瑟声清晰可闻,屋内生着火炕,温暖如春,油灯的光芒被透窗而入的细微的风吹得飘摇,映得炕上人儿一对桃花面,半靥迷蒙颜。

    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从集市上听得的消息,便道:“阿悠,那事果给我说中了。”

    阿悠正在走神,闻言一愣,道:“什么事?”

    我嗔道:“你发什么呆?我是说前段日子你说那个燕军和南军在东昌有大战,当时我说燕军必败,今儿我在集上便听说了,果是败了。”

    我偏头,看着他的眼睛,他微有惊讶之色,坐直了身体,道:“果真是败了么?我这几日都闷在家中,却是不知,素素真是好见识,若是那燕王得你为幕僚,只怕也可避免此次惨败了。”

    我转开眼,笑道:“说什么话呢,我这点小见识,也配做一军幕僚?没的笑掉人大牙。”

    说着便收拾桌子,阿悠也过来帮手,我将盘子端起,忽道:“先前看到鸽棚里那只灰背,不知怎的突然又不理青眼了,背对着背,看起来倒是好笑。”

    阿悠扬扬眉,“许是吵架了。”

    我噗嗤一笑,自转身去厨房,走了一半回首,见阿悠负手而立,看着黑沉沉的窗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

    过了几日是腊月二十三,送灶,小年,我为此又去了集市几回,阿悠几次说过不要我辛苦奔波,我都笑着拒绝了,出去散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哪有他那么懒,一冬天足不出户。

    晚上做了几个小菜,又温了壶酒,阿悠问我怎么突然想起来喝酒,我道:“是个好日子,助助兴也罢。”

    他默然,半晌道:“是,是个好日子。”

    那一晚他喝得半醉,趴桌上就睡着了,我扶他回房,一路埋怨:“看起来瘦,其实重得要死。”

    好容易将他安置在床上,正要转身,却被他拉住衣袖。

    我一惊,转身看他,他房中没点灯,今夜亦无月,隐约见得他目光灼灼,毫无醉态。

    我的手心立时沁出冷汗。

    他用力一拉,我身不由己踉跄跌入他怀中,清馥的酒气淡淡的逼过来,夹杂着他素有的杜若气息,在这夜色里,散发迷离魅惑馨香。

    他双臂如铁,将我扣在他胸膛,我们鼻尖相抵,鼻息互闻。

    我闭上眼,脑海里有什么飞速一闪。

    碧色的酒液染湿手指……微笑盈盈的眼……一路吻去酒液的淡色的唇……

    有个声音清晰的道:“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谁?谁?

    谁在唤我?

    我睁开眼,一掠而现的泪光,在我眸中瞬间消逝。

    万千怅然,不能不为。

    抬头,望着他色若春晓的容颜,我微微笑着,手缓缓抚上他的发。

    顺着如缎的发丝,自下而上,如同抚摸世间名琴的琴弦,小心翼翼的,直欲抚上他的发结。

    指尖将触的一刻。

    他突然放开了我。

    他双臂放开,向后一仰,坐倒在床上,我们相对而坐,笼罩在彼此的目光中。

    半晌,他忽然转开脸,稍顷后再回首面对我时,已是微笑如前。

    但再难如同平日春风般的微笑。

    那笑容里,落寞,悲伤,自嘲,轻讽,什么样的复杂情绪都有,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醉意和笑意。

    我不避让这样的目光和笑容,因为我想我的神情和他一定是相似的。

    忍着如绞的心痛,我静静下床,擦过他的肩,他一动不动。

    我推开他的房门,走到外间,再一脚踹开正屋的门,门板被撞至两侧直开到底,击打在墙上,再反弹回来。

    我走到院中。

    满院积雪盈尺,阿悠曾说要铲起,被我阻拦了,我喜欢那份平整洁净,从未有人履足践踏的雪白。

    看起来是一床好被,又厚又软。

    我缓缓躺倒,倒在被中。

    ——

    除夕之夜,我裹着厚被,在炕上渡过。红着因伤风而堵塞的鼻子,接过阿悠端来的汤。

    那夜以雪为被的后果,便是我着凉伤风,虽然我根本没睡上一会儿便被冲出来的阿悠抱回了房,可许是内外交困,心神动荡,我竟轻易的病倒了。

    阿悠侍候汤药,对那晚的事绝口不提,我自也乐得装傻。

    虽说我尚在病中,多少坏了新年的兴致,但阿悠还是忙忙碌碌准备了许多,摆了满满一炕桌,我吃一口,便赞一声:“你的厨艺看来也没搁下,我还以为这个月都是我掌厨,你又忘记怎生执炊了呢。”

    他道:“有许多事,不是那么容易忘的,别说搁一个月,就是搁一辈子,再到下辈子都说不定还能记得。”

    我埋头吃菜,道:“记性太好也未必是好事。”

    他笑道:“有的人不是记性太好,是心志太强,哪怕忘记了,他也有本事叫自己不抹去过去的印象。”

    我不住伸筷夹菜,“这样的人其实也没意思的很。”

    “是啊,”他心有戚戚焉的点头,“够傻的,不过,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比她更傻的人。”

    我停了吃菜,抬头向他温婉一笑,道:“说这些闲话做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我先干为敬。”

    酒杯轻击的声响,响在温暖而安静的小屋里,声音清脆,铮铮有声。

    我闭上眼,再次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似真似幻的呼唤。

    再睁开眼时,看见他正看我,目光澄明。

    举杯就口,彼此相视一笑,建文二年的除夕,便在流动的眼波里,静静的流过了。

    ——

    正月十五,看花灯。

    我一大早起来,打扫了院子,连鸽笼也好生收拾了一番,早早将诸事收拾停当,等着晚上出门。

    到得晚上,翠翠邀了我一起,收拾齐整了出门时,阿悠突然从他的房间里出来,笑吟吟道:“去玩也不带着我,素素你真是偏心。”

    我一见他装束,立时吓了一大跳,睁大眼睛,期期艾艾道:“你你你……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他穿着我做好的棉袍,青绢细布,长短倒也勉强,但那针脚实在令人汗颜,我当初做好后左看右看,实在不忍用这么拙劣的技艺来玷污他的好品貌,便藏了起来,如今却被他翻了出来,居然还堂而皇之的上了身。

    我以手抚额,叹:“苍天啊,降个雷下来劈死我吧。”

    瞪大了眼睛的翠翠深有同感的点头:“是该劈死你,瞧你做了什么缺德事啊。”

    阿悠却不以为然,含笑而立,全不管那衣服生生辱没了他翩翩公子的风神,我劝了几句他只含笑听着,却完全没听进去,我只好当没看见,拉了满脸愤愤的翠翠一起出了门。

    正月十五,架松棚,缀彩缦,悬彩灯,一路行来,无论城乡,皆张灯结彩,大放光明,百姓们摩肩接踵,蜂拥来赏,看酸了眼珠,且不说各家铺户都争奇斗胜,亮出色彩,花样不一以料丝、纱、明角、麦秸、通草制作的宫灯、裙灯、狮灯、龙灯、桶灯、檐灯,各寺庙道观的道灯佛灯水灯也一一照亮,笙歌处处,伎舞翩跹,锦绣灿烂,光彩照人。

    我被裹在人流中艰难前行,喃喃道:“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颖星落,依楼似月悬。这民间灯市,倒真是颇有奇趣。”

    阿悠一直牵着我的袖子前行,怕我被挤倒,时时相护,因了他和我的好相貌,我们身侧的人尤其要多些,探头张脑的颇为可厌,阿悠因此越发吃力些。

    满市灯火的斑斓光影,却不能映得他如别人般红霞满面,反倒更显得神色雪白,因为人太多,我担心袖子被拉扯扯掉,便反手去握他的手,一握之下不由惊啊了一声。

    他的手,冰般的凉。

    我的手指,立即翻上了他的腕脉,然而他迅速转头,抽回了手。

    灯火过于灿烂,看不分明他眼底的神色,人声过于嘈杂,辨不清楚他的声音,我呐呐的问:“你可是病了,或是……冷?”

    他摇头,取笑我:“许是你替我做的棉袍里塞的是芦花?”

    我却无心玩笑,闷闷的瞅了他一眼,然而他又转过头去,他一直在我前方,身形又高,我看不见他的脸。

    仰头看天上圆月,被一层稀薄的云缀了一角。

    一个画面,突在月色明光中一闪。

    树上吹笛的少女,背对着的银衣少年,深衣洇开的血迹……

    看不清颜容,心,却在这个印象闪现的那一刻,细切的痛起来,似有人以小刀,撬挖了我某一处的软弱。

    忽听人群熙攘,欢呼声起,与此同时眼前光芒大盛。

    咻的一声烟火腾空,光影分五色,耀亮半个天空,映得人须发皆亮,不辨妍媸,漫天里开出了四季的花朵,富丽如春,绚烂似锦,横贯黛青长空,真真火树银花,炫目已极。

    阿悠亦仰头看着,弧度美妙的下颔,盛唐诗歌般精致流畅,然而我听得他轻轻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呼吸一窒,黯然转脸,装做没听见,拉了他去寻了处人少的河边,相倚而坐,他轻轻揽我在肩,道:“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烟花灿烂美好,该有多好。”

    我默然,他停了停又道:“许是不能,但即便是多美上一刻,也是好的。”

    穿着厚厚的棉袍,居然能感觉到他手掌冰凉,我不能自己的轻轻颤抖着,在被烟火遮掩了颜色的月光下,终于缓缓靠了他肩,道:“是,真好。”

    那晚我们一直静坐到夜深灭灯,人群散尽,方携手缓缓归去。

    夜半,我悄悄潜入他的房间,见他闭目盘膝,长发垂落,一缕黑发被汗水粘湿在额头,无知无觉。

    我轻轻拨开他额前乱发,在他身前痴痴坐了很久,月色一点点西移,自窗前移至床下,再至屋角,再渐渐泯灭。

    临了我长叹,道:“罢了,罢了。”

    泪如雨下。==

    自此过了段清净日子,彼此活在彼此最单纯的笑靥里,我下厨,他笨拙着学烧火,我洗衣,他负责晾晒,我们头碰头钻研豆腐的二十七种做法,或者一起嘲笑临洮府新时兴的,明明看起来很象长蔫的韭菜的挽眉妆,我辟了院子里一方小小地方种点瓜果,他时常扒开来看长出来没有,被来浇水的我一葫芦砸在脑袋上,他打猎时我偷偷放走可怜的兔子,引得他一路追杀我,害得我差点跌进陷阱,最后还是他背我下山。

    一段如同普通感情浓厚的未婚夫妻,最寻常却最温馨的日子。

    在那许多双目朗朗相对的日子里,我命令自己忘却那许多缠绕的犹疑,闪烁的神情,和脑海里飞闪得越来越频繁的某些记忆。

    那九十光阴,我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快乐,我想,他也是。

    三个月后。

    我蹲在院外一处小小田垄前,查看我种下的瓜秧子长势如何。

    阿悠蹲在我身侧,用树枝拨弄那细细的,一看就知道养分不足的藤蔓,嘴角一抹戏谑的笑。

    我推他一把,怒道:“你笑什么笑,我跟你打赌,这瓜一定长得出来。”

    他扬眉:“我有说长不出来么?长是一定长得出来的。”

    我盯着他,直到他把后一句话吞进肚里,他悻悻笑道:“谁叫你嫌粪臭……”

    我怒视他,他终于闭了嘴。

    回到屋里,洗了手,阿悠往椅上一靠,笑道:“这几个月过得清闲,倒是舒服,今天难得做些事,倒腰酸背痛起来了,”他看了看我,“你很久没去集上了,最近听说集上来了许多外地人呢。”

    我拭干手过来,道:“肩膀痛么?我给你按按。”

    他顿了顿,道:“好。”斜坐看我走近,嘴角噙一抹奇异的笑。

    我走近他,转到他侧后,手指将落于他肩。

    他突然一沉肩,卸下了我的手。

    幽幽道:“够了。”

    我缓缓收回手,拢入袖中。

    他头也不回,却突然反手一掌,直袭我左肩。

    我一旋身,已在丈外。

    阿悠没有继续动手,转了身,看我,面色平静,良久道:“我真是越来越蠢了,明知道是这个结果,还非要试一试。”

    我不语。

    他缓缓道:“你的武功,已经全部恢复了吧?”

    我笑了笑,拉过凳子坐下,道:“是,刚刚完全恢复。”

    “但你的记忆并没复原?”

    “如你所愿。”

    他仰头想了半晌,叹道:“看来问题就是出在你的武功上。”

    我淡淡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手法封了我的记忆和武功,但你想必没见过我的真元之珠,否则你就当知道,我的武功出自独门,和天下任何流派都不同。”

    “想来如此,你独特的真气运行法门使你的真力渐渐挣脱了我的禁制,当你发现自己身怀武功时,你便开始怀疑我的话,试想普通人家女儿,怎么可能身怀高深武功心法?”

    “我对自己的秘术过于自信,我也太不喜欢对你撒谎,不然我可以将谎言编得更周全些。”阿悠语气其实并无遗憾,他眉目间闪动的,更多是疲惫。

    我顺手取过桌上一樽酒壶,为自己斟了杯冷酒,一仰头饮尽苦涩滋味,“再周全的谎言,总有揭破的一天。”

    阿悠笑了笑,问:“你是什么时间发现自己有武功的?”

    我道:“五个月前。”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果然如此。”

    我又一杯下肚,道:“你也早就心里明白了,是不是?”

    他怆然的笑:“彼此都明白,因为,从那日开始,我们就互相试探,一日未休。”

    我轻轻抚摸着粗瓷酒壶,如同那是精致的钧窑美瓷,带着一丝怀念一丝惆怅一丝怨恨,道:“你以燕军南军东昌之战,试探我是否恢复记忆,我趁机也查探你消息的来源,顺便用你那群鸽子暗示你,看你的反应。”

    他点头,想了想,似觉得有趣,突然笑起来,竟至笑出了眼泪:“看,多么有意思的一对,当真是棋逢对手,各怀心机,有趣,有趣之极。”

    我转开眼,道:“你四周都布了手下吧,寻了那么多一模一样的灰背鸽子来,放出去送信一个,立即在笼子里再放上一个,任何时候都叫我无法发现鸽子少了。”

    阿悠扬眉:“可惜你最后还是告诉了我,不是每个灰背,青眼都会喜欢,我千算万算,算漏了鸽子居然真的有感情。”

    我冷冷道:“人既然有情,鸽子凭什么不能有?”

    他突然倾身看我,盯住我的眼睛,道:“人有情,你呢?你有没有?这许多日子,你告诉我,你看到的是真情抑或假意?”

    我避开他的目光,看窗外墙下种着的千日红,正开得活活泼泼,灼灼其华,一眼望去烂漫如云霞,千日红,多好的名字,可惜,人无百年好,花无千日红。

    他见我不答,轻笑一声,转了话题,“你又是什么时候联系上你那些人的?”

    我的眼色冰冷的飞过去,“年前,翠翠和凤仙她们来邀我去集上采办年货那次,只可惜,我并没能真正联络上他们,他们看到我目光一亮时,就已经被你的人发觉了,你是何等人?你不安排妥善,怎会任我单独出门?”

    他默然不语,也取过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

    “我第二次再去集市上时,就已见不到任何见我有异样神色的人了,我知道那些人,不是被你杀了,就是被你囚了,我再去也是徒劳,反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阿悠单手搁在椅背,懒洋洋倾酒入喉,“我没杀他们,你放心。”他抿了抿唇,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头发里藏了东西的?”

    我微微一恍惚,想起腊月二十三他醉酒那夜,那明明只是微疼却令人痛入心底的咬啮,想起我的手指只差一丝距离将要摸上他的发结,羞怒里生出几许悲凉,好一会才道:“你看似随意,其实极为讲究,衣服是换得很勤的,唯独那条发带,你从没换过。”

    他含笑睇我:“你如何就知我不是一直在换用同样的发带呢?”

    我淡淡道:“我曾做过记号,一个极细微只有我能看见的针孔。”

    一壶酒给我们一问一答,很快下去了一大半。

    阿悠的脸色微微染了几分酡红,青衣的身影映在日光的浮尘里,优雅柔和虚幻得不似真人,我看着他,只觉得人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越美好的皮相,越复杂的内心,宛如画皮,卷了那美丽外皮,内里的,谁知道又是什么?正如此刻,看着阿悠秋水盈盈的眼睛,那些可爱的村姑们,会想得到他的城府之深,令人寒栗么?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既然不想带累他们,正月十五为什么又要出去,那晚之后,你为何又改变了主意,清清静静的和我过了这三个月?”

    我指指他:“你有宿疾吧?每逢十五发作?每逢十五,鸽子闹得也更欢腾些,想必换来换去也勤?都是你在调动安排吧?我不知道你在安排什么,但你这一日一定最虚弱,你的日常护卫的人也必然另有安排,我若想寻得机会,只有在这一天。”

    将最后一杯酒喝掉,我道:“至于后一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是的,我不想回答,不想告诉他,月圆之夜,熙熙攘攘的灯会上,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望着他被汗濡湿的背心时心中的无限苍凉,不想告诉他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再让他支撑着病体去阻拦我的回归,不想告诉他看着他的疲惫我亦觉得万分疲倦,不想告诉他那夜我坐在他床前突然万念俱灰,最终决定暂时放弃。

    我厌倦了这漫长的钩心斗角,相信了我自己内心的感觉,我看着他时的欢喜而激越的情绪告诉我,这个男人我爱过,而他看着我时的微痛神情亦告诉我,这个男人他爱我。

    那么,就如他所说,那美丽的一刻,能多留一阵也好。

    那夜,我对自己说,既然那时我还不能完全脱离他,既然我们还要如前相处下去,既然最终离别迟早会来临,那为什么要在凄然的结束之前,还让那些无穷无尽的试探与被试探破坏了短暂的相处日子,败坏了彼此的心境,在各自筑起的巨大心防前辗转叹息?

    那便,好好过着余下的日子,做一对最单纯的未婚夫妻,

    也许很多很多年后,彼此可以将这段日子,不含任何怅然的,欢喜流泪着想起。

    阿悠,我不知道我和你有什么纠葛,是否牵扯生死大计,我只知道我的心告诉我,我不能永远和你在一起,那么,便将这短短数月,算做是我送你的最后的礼物。

    ……

    我什么都没说,他看着我的神情,却仿如已将一切猜中。

    然而他笑得更凄凉:“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就这么过一生,而只是这短短的三个月?”

    我无奈一笑,道:“可能么?你可能永远做乡下小子秦悠?而我可能永远做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谢素?”

    “而且,”我端着酒杯,怅然遥望着远方,喃喃道:“总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我残余的记忆告诉我,有人在找我,等我,我听见他的呼唤声,日夜不休,有时很近,有时很远。”

    身后传来细微的碎裂声,我回身,阿悠神色如常。

    我静静的看着他,道:“该我问你了,怀素是谁?”

    他端杯的手一顿,抬眼看我:“那天厨房里的试探,你果然听见了。”

    我扯起一抹笑容,自己都觉得那不是笑容:“任何人对自己的名字都是敏感的,你这般试探我,我如何不知?”

    他目光里似喜似悲:“我常常在想,喜欢上你是我的幸运抑或是不幸?如此冰雪聪明,如此洞若明烛,让人仰望追逐,却在仰望追逐中越发心生凛惕,唯恐自己不够好不够强,不够令你自红尘中,转头看我多一眼。”

    我默然,在心中对他说,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是你不曾多看我一眼。

    吸一口气,我道:“我一直在等我武功完全恢复这一天,我对自己说,我不能放纵自己,我的放纵必然是对等待着我的人伤害,只要我武功完全恢复,我立即和你说开,如今,这一天既然已来了,你便也放手罢。”

    他笑笑,神色平静的道:“若我不愿放手呢?”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手,”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自有办法。”

    阿悠偏头端详我,突然讥诮一笑,指了指那酒壶,懒懒道:“你有办法?你以为在酒中玩了花样,就能逼我放手?”

    我目光一闪,缓缓抚摸那酒壶,轻轻道:“我会蠢得如此?明知你有防备还玩花样?”

    阿悠突然冷笑起来,“你自然不会,因为你玩的花样,还带累着你自己----”

    话音未落,他突然身形一飘,似一朵云游移过天空,一掠间已到我面前,探手抓向我咽喉,我冷哼一声,反指弹向他掌心,他不避不让,扑哧一声,掌心被我指尖洞穿,血光激射。

    他神情变也不变,仿佛那被洞穿的手不是他的一般,来势不止,竟生生让掌心穿过我手指继续向前,我的指尖感觉到他血肉的热度,听到指骨与肌肉摩擦的吱吱之声,看着面带微笑的他忽尔冷漠锋利的眼神,竟不能自已手掌发软,一阵颤抖。

    这么一软,他鲜血淋漓的手已到了我的咽喉,指尖一扣,厉喝:“给我吐出来!”

    我对上他目光,只觉得幽深旋转似无尽黑色漩涡,牵引着我飞快下坠,立时头脑一晕胸中欲呕,他指力向下一引,轻轻一弹,我喉口一紧,哇一声,刚喝下去的酒立时全数吐了出来。

    他尤不放心,又逼我灌了许多水催吐,我被折腾得精疲力竭,趴在桌上没力气说话,他仔细看了看我神色,才坐到一边,素来温柔的神色冷酷如铁,双唇紧抿,目中的光,微带暴戾。

    我昏昏沉沉抬起头来,知道我的计策还是落了空。

    酒里原本无毒,我最初喝的两杯酒也无毒,以飞燕草练制的毒汁涂在酒壶壶盖里,我喝完两杯酒后抚摸酒壶时,以内力激起壶中酒液逆流,直触壶盖,毒汁一点点融化在酒中,阿悠喝时,酒中便带了毒。阿悠见我先喝,半日没有动静,自然也不会疑心,为了取信他,我甚至也一直陪着他喝毒酒,只是我没想到,我终究低估了他。

    他自怀里取出一段银色柔软丝绢,慢条斯理的包扎掌心伤口,我望着那丝绢心中苦笑,还说不是贵公子,连寸丝寸金有价无市的“霞影纱”都只是随意拿来裹伤,有多少人能有这般的奢华?

    远远坐开的两个人,一阵沉默,我闭上眼,不想抬头也不想看他。

    良久,感觉到他缓缓走到我身边,声音竟已恢复了先前的和雅:“怀素,你想以毒挟制我为你解封,你当真对我一点顾惜之意也无?”

    我咬紧嘴唇,拒绝回答。

    “你打的好主意,毒倒我,逼我为你解封,然后再给我解毒,趁我未完全恢复时离开,你武功既已恢复,那些护卫又如何是你对手,哦,怀素,我没自作多情吧,你会为我解毒吧?”

    我睁开眼,淡淡道:“飞燕草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有你在身边,我又如何能炼制什么奇毒,即使我不解,想必你也死不掉。”

    阿悠并不动气,只是俯身看着我,奇怪而意味悠长的眼色,半晌后他转身,背对着我,叹息,叹息声里已带了几分苍凉:“怀素,无论如何,我感谢你,感谢你隐忍的陪伴,感谢你没有拼命的去拣拾散落的记忆,感谢院中那些瓜果,你亲手洗涤的衣服,你的豆腐圆子和棉袍,感谢那最初和最后的快乐的几个月,尤其是最后三个月,我感谢你的放手,给了我最可纪念最不能忘怀的一段日子。”

    他顿了顿,似是心情激荡难以为继,半晌道:“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宁可从记忆里抹去,无论如何,这段日子,在我心目中都毫无瑕疵,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

    步声橐橐,他似是正向门外走去,在门口处他停住,淡淡道:“你的记忆,我会为你解封,但不是今日,等我心情好了,我会来找你,在此之前,你且自己寻找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