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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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卿实在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因为这位先生的形象气质很突出,一看就属于那种“天下妇女皆为庸脂俗粉,我宁可对着镜子跟自己谈恋爱”的品种。

    所以她愣了一下,才很简短地回答:“刚搬来。”

    “你是在孟老板那工作,对吧,”喻兰川说,“我记得他家有个亲戚也住这,他帮你找的房子吗?”

    他话音刚落,老杨大爷的目光就转了过来,落在甘卿身上:“孟?是天意那小子?”

    甘卿怀疑喻兰川吃错了药,打完招呼不算,居然还屈尊跟她搭起话来了!

    老杨大爷打量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浸淫武艺一辈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应该怎么动、怎么发力,他都烂熟。别看他一双眼让花镜放大得像外星人,目光却仿佛含着紫电青霜,扫过来的时候,让人隐隐发疼。

    甘卿假装没注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想尽量放松自己,谁知就在这时,右手偏偏掉了链子,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手心有茧,即使是夏天,皮肤依然很干燥,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甘卿说,“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甘卿装没听懂,干巴巴地附和。

    老杨忽然往她这边迈了半步,随着他的动作,那根夹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轻轻一歪,两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来,其实就是老大爷抱骨灰盒抱累了,换个姿势站。

    然而对于身在方寸间的甘卿来说,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实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活动空间,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压了过来,让她本能地想避开。

    而老杨正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动作。

    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涌出的气流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那种窒息的氛围,甘卿绷紧的肌肉蓦地放松下来,就听有人说:“爷爷,您拿的这是什么?”

    他们仨一起抬头,只见电梯里下来个女的,长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一脸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脚底下踩着一双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从头到脚,宛如一个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动间香风扑面,头顶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老娘有钱。

    “可别再往家捡破烂了啊,”女人说,“我早晨刚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气定神闲的老杨大爷一见她,血压直线上升,高人风范顿时崩得荡然无存:“谁让你又扔我东西!”

    “不扔就沤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冲老头吹了个泡泡,“您老没事打扮成要饭的就算了,我当您cosplay,可是要饭您就专心要啊,跨界捡什么破烂!啧……帅哥,让姐过一下。”

    老杨大爷说:“大周末的,你抹得跟个妖精似的,又上哪兴风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个礼拜没去了,这破针打的,真耽误事。”

    “我让你跟我练棍,你不练,非得花好多钱,上那个……那个什么房,跟个傻大个举铁锤,你……”

    “爷爷,人家要练的是胸和屁股,练哪门子棍啊?我又不是孙悟空。”女人一甩头发,毫不避讳外人在场,口无遮拦,“再说您看您自己这样,有说服力吗,跟您练能练出什么?搓衣板吗?”

    甘卿无端感觉自己双膝一痛。

    老杨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声,扬长而去,离开的时候,还顺便朝喻兰川放了个电,引起了喻总的强烈不适——他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来得匆忙,穿得太低调。

    经这么一搅合,老杨大爷的注意力总算从甘卿身上移开了,捂着心口,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扶住喻兰川的胳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喻兰川上了电梯,按下“10”,扫了甘卿一眼,见她没动,就问:“十楼?”

    甘卿:“嗯。”

    “这么巧?”他想,“还挺有缘。”

    杨大爷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在旁边絮叨:“看看这不肖子孙,都成什么样!我将来下去,可没脸见祖师爷了……小川啊,我看小辈人里,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没了,你以后就搬回来住吧,也多认识点朋友。”

    喻兰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他们,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万。”

    老式的电梯空间狭小,甘卿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喻兰川一垂眼,就能看见那张侧脸,她的眉骨平直,鼻梁很高,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驼峰,脸上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没有多余的肉,线条干净极了。

    可能是鼻梁高的缘故,这个侧影再次唤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让喻兰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南辕北辙,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记得那个人像一团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里,也能在几公里以外看见那种勃勃的生命力,灿烂而热烈。

    至于眼前这位……啧,像个没油的打火机,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干瘪的小火花,大概还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灭了。

    老杨大爷——可能平时被自己孙女忽略习惯了,并没有发现喻兰川走神,还在喋喋不休:“老喻对这房子感情不一般,平时不少外地朋友来了,找不到地方落脚,都来这里找他。小川,杨爷爷说句管闲事的话,你可能不想回来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别卖给别人啊?”

    “唉,”喻兰川无奈地想,“您别考验我良心了!”

    电梯转眼就到,十楼的视野开阔,从楼上往下看,整个幽静的小院都尽收眼底,公共楼道虽然窄,却十分整洁,不知是谁家里正在炖肉,香味飘得满楼道都是。让他想起小时候,周末到大爷爷家来住,大爷爷总觉得他在学校吃得不好,会专门给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里不常做的“麻烦菜”,老头就会一次多做一点,出了锅再让他端着碗给邻居们送。

    一百一十号院的邻居,和其他地方的邻居好像不是一个品种,喻兰川现在住的地方,连邻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心里忽然一动,这房子要是实在不能卖,搬过来住,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好歹能省房租,上班还不用开车,就怕老头那些狐朋狗友老来打扰……

    “就是这,谢谢。”甘卿轻轻地拉了一下喻兰川手里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烦了。”

    喻兰川回过神来,把行李还给她,抬头一看门牌——1003——老头住1004,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邻居好像是……

    还没等他回忆起来,1003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孟老板说他二姨姓张,甘卿赶紧站直了:“张奶……”

    “奶奶”俩字噎在了她喉咙里。

    只见这位传说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烫了一脑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几根粉色,化了妆,又卷又翘的假睫毛尤其显眼,指甲上粘了一排能闪瞎狗眼的水钻,居家拖鞋上还打了粉色蝴蝶结。

    老杨大爷在旁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对了,”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想,“邻居家是个盘丝洞,住了个喜欢对小男孩动手动脚的老妖婆。”

    张奶奶开门一见喻兰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睫毛扇子似的上下忽闪:“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帅哥有点眼熟哦,以前见过吗?”

    “奶奶好,我爷爷让我给您送过炸藕盒。”喻兰川木着脸扶了一下眼镜,“我住隔壁,先走了。”

    说完,他迈开长腿,一阵风似的从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张老太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会,她气急败坏的拨通了孟老板的电话,怒吼:“谁让你给我找个女的!”

    漏音的电话里传来孟老板更加气急败坏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找个没我儿子大的小二姨夫!”

    “……还是算了吧。”喻兰川想。

    贵武林早该完犊子了。